第三章

霍虞音出了柔仪殿，刚走到庆寿门，迎面就撞见了宋盛荣。

宋盛荣从西一长街赶来，她一身男装，身穿深锈红色飞鱼服，头戴簪缨纱帽，腰间佩了镂金弯刀，后头跟了几个千户，赫赫扬朝她福拜而来：“陛下。”

镇戎司指挥使宋盛荣是女扮男装，这一点，阖宫上下并不是什么秘密，大祁没有女人做官的先例，但因为有霍虞音的钦定任命，所以纵然有人心里置喙，却并没有敢说什么。

这些年来，霍虞音设立镇戎司，由宋盛荣亲自坐镇，底下掌理诏狱，全部只听从皇帝霍虞音一个人，对于那些需要暗中对付的人，宋盛荣无所不用其极，没有撬不开的嘴，起先还有些顾及，到后来，有霍虞音的放之任之，便就开始明目张胆，就连文武百官也闻之丧胆，无人敢阻挡。

霍虞音往前走，宋盛荣带着人跟在她后面，霍虞音启声问她：“楚国使者还没有走么？”

宋盛荣微微颔首，道：“还在京中驿馆，暂时一切无恙，没有什么动静。晚间的时候，听闻楚国公主醒来，派人来问过。”

霍虞音冷笑。楚宁是傍晚时分醒过来的，距这会也不过才两个时辰不到，这消息就从内宫传到了宫外，当真是迅速。

“盛荣。”霍虞音漠声喊她，幽幽说，“这宫里，出了奸细。”

宋盛荣听见她的话，立时明白过来。

要抓奸细，大约只在柔仪殿内，楚国公主亲自带来的那几个贴身侍候的女官，都跑不掉。更甚者，那楚国公主就是最大的奸细。

只不过，人才刚刚送过来三天，这时候打杀拷问，只怕太兴师动众。

宋盛荣劝道：“陛下要这时当查办么？卑职倒是认为不妥，一来没有弄清对方底细，有何计划；二来会打草惊蛇，叫对方察觉出来，敌暗我明，届时只怕不好收拾，徒劳一番兴师动众。”

霍虞音没有做声，继续迈脚往前走，思绪渐渐飘散。

等不到回复，宋盛荣也不语，只恭敬地跟在她身后。天子有天子的考虑，但此刻，她也的确弄不清，这位少时帝王在想什么。

却在良久之后，听见前头的声音淡淡飘过来，问她：“你觉得，楚国公主，与楚成君，是真的一心么？”

宋盛荣轻怔了下，她还停留在要不要诱捕楚国那几个奸细的事情，却不想，霍虞音主动提及了楚宁，到叫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楚国公主楚宁，与楚国皇帝楚成君，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关于这兄妹俩之间的事情，她也有过耳闻，早有楚成君要立这楚宁为皇后的传闻。

说来也奇怪，楚成君登基也已七八年了，但后宫之中，却迟迟没有立皇后，只这一点，就不符合规制。

而霍虞音不过登基一年不到，满朝文武就将立后一事三番五次拉到台面上来议论，这一回和亲，也是楚国主动提及，楚祁联姻，并不稀奇。高宗、惠宗、英宗之时，也都曾有先例，所以到了霍虞音这一代，联姻一事一经提出后，文武百官并没有多少人反对。

联姻之事，也全都是照流程下来，直到三天前，楚国公主楚宁到祁国禁宫的第一天，在轿撵内执匕首自裁，而后人事不省，让一切事态就此失了控。

这整个天下，向来是由北边的祁国，南边的楚国，再加上境外的蛮夷戎狄，三方一起促成鼎力的局面。这样的局面，已经维持了近百年之久，谁也无法撼动彼此的势力。

而后为了忌惮戎狄的势力，祁国楚国就有联姻的先例，共同维持着太平盛世，相约不起战事。

只是，时间久了，就总有不甘于此现状的人，楚成君是，霍虞音亦是。没有人甘心与他人一起共享这片土地，豪情壮志的人，总对权力集中格外迷恋，一统中原领土，是祁楚两国君王共同的梦想。

霍虞音对一统也早有想法，只是没有想到，楚国的楚成君会先出手，打出联姻这张牌。所谓先发制人，霍虞音已然失去了这一点，便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之策，应对这场联姻。

只是没有想到，楚宁会在踏入祁国领土的第一天，就提尖刀自裁。霍虞音也想过，楚国公主死在祁国禁宫内，楚国势必会兴师问罪，这是一层发兵的理由。只是按照如今两国的兵力，楚成君还没有这么大的胜算，借着这一层由头公然发兵。没有十足的胜算，两国彼此都不会轻举妄动。

所以，楚成君让楚宁和亲，目的只有让楚宁以细作入祁国禁宫，一则能杀掉霍虞音，最好不过；二则如果不能刺杀，就以细作传递祁国机密消息。总之，这位楚国公主，就一定有问题。

只是一条，她不会在任务没有达成的时候就自杀，这样一来，和亲就成了一步废棋。所以，楚宁就是最大的变数。

宋盛荣一时也忽然理不出头绪，她没有见过那位楚国公主，了解的就只有镇戎司底下的千户百户打探来的那些消息和秘闻，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她道：“卑职也并不清楚，只是一条，这楚国公主与楚国皇帝之间，的确关系匪浅。”

拐进戚和右门，霍虞音进了福宁殿，她冷笑道：“朕看倒未必。”

福宁殿是帝王寝殿，霍虞音有规矩，除了贴身伺候起居的宫人之外，其余人不准入内，即便是这些宫人，霍虞音也并不准人入寝殿内殿，这是她的规矩。

上年有个小太监，不懂规矩误闯了进去，当下就被人拉入了镇戎司内，再也没能出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这件事情上，有丝毫的纰漏。

但唯有一个例外，就是镇戎司指挥使宋盛荣，可以自由出入皇帝的寝殿。

因此，这宫里总有人传，宋盛荣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能得皇帝重用青睐，大约是两人关系暧昧。可皇帝又不将人纳入后宫中，又是另一件纳罕之事。于是，众人都猜测，这位俊美的少年帝王，有不为人知的癖好。

宋盛荣跟着她进了福宁殿，抬手制止了身后的几位千户，千户们会意，全等在宫外，独留了宋盛荣一个人跟着皇帝进寝殿。

一进殿，霍虞音就抬手去解颈间圆领常服龙袍的扣子，三两下就将外袍脱了下来，扔在一旁的雕花木漆架子上，内里只有一袭月白淡蓝长袍，扣出颀长腰身，越发显得她身形纤细。

常年着男装，再加上骑射练武，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干练英朗的贵气，但到底又是女儿家，偶然间露出这一点的姿态，又增添了另一种的娇憨来。

宋盛荣是知道她这一秘密的。她们从小相识，若非如此，她一定不会觉得，那杀伐决断，肃杀绝然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身长细腰的英气女儿家。

宋盛荣垂眸不看她，只问她的意思：“那陛下是打算如何处置楚国公主的事？”

霍虞音绕身到桌案，扯了扯袖口，拿起桌上的狼毫，继续写着她的小楷字，她最近爱上了写字，不仅能练字，还能叫她足够冷静理智去思虑一些事情。所谓修生养性，她现在才体会其中一二的乐趣。

在宣纸上写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谋”字，她满意地勾了勾唇，开口说道：“派人去城中驿馆，告诉那些楚国使者，就说，朕要问他们楚国，讨要一个说法。”

楚祁和亲，如何送来的公主，当天就要自裁？

的确需要一个说法，这也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两朝谈判博弈之间，一来一回，这是正常的流程，也更是楚国送上门来的把柄。

楚国公主自裁不自裁，与他们祁国不相关，事情也不该由他们解决，直接抛回头，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是，这一举动，宋盛荣就有些摸不清她的意图。

她狐疑问霍虞音：“陛下，是打算退婚么？”

兴师问罪，退婚也算是有由头，如果祁国强硬以这一点退婚楚国公主，事因由楚国而起，不怕楚国不肯答应。

可谁知霍虞音笑着抬起头看向她，道：“谁说朕要退婚？说法么，朕要。这楚国公主，朕也要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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