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盛荣不语，她不明白霍虞音的意思。

留这样一个明知道是奸细的人在身边，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么？

宋盛荣没有多问，只依言她的吩咐，随即就要退身出大殿。

只是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她停住脚，只愣在那里，朝霍虞音看了一眼。

霍虞音也抬眼看她，神色从容，淡淡笑着说：“盛荣，朕又要叫你受委屈了。”

宋盛荣明白她的意思，这样的事情做了也不止一回两回了。镇戎司指挥使大人的任务，不单单是为帝王刑讯杀人，还要为她担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宋盛荣牵唇，毕恭毕敬地垂眸，道：“陛下言重了。臣省得。”

随后，宋盛荣一边往外走，一边抬手拔去发髻上的簪子，顿时三千发丝，如同泼墨倾泻而下，廊庑上的灯光照下来，越发衬得她像月下美人仙子。

只是这美人，是能提刀杀人都不眨眼的美人。

为霍虞音担这样暧昧的名头，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回了。总之，霍虞音需要伪装她女儿身的秘密，所以就只能委屈宋盛荣的名声了。

更何况，镇戎司指挥使的骂名，也早已不在乎再多添这一条了。再说，有了这一条，宫里宫外的那些人，见着她，谁不要给她三分颜色，敢有不从者，刑审打杀之下，就不怕有不服的。这便就是权力在手的好处，实实在在的，不是虚的。

宋盛荣从福宁殿出来，殿外候着的千户们，瞧见她披头散发出来，全都低下头去。

远处有人提灯而来，宋盛荣老远看着，没有走，停在门口等着。

直到人走近，宋盛荣才牵唇温声道：“赖嬷嬷。”

赖嬷嬷是杨太后的贴身侍候老人，还是杨太后的乳母，在这后宫里有一定的威望。即便是霍虞音，也会看在杨太后的面子上，对她客气几分。

杨太后是先帝仁宗的继后，膝下也只有一女，成阳公主霍怀瑾，因此，她也并不是霍虞音的亲生母亲。

赖嬷嬷看见宋盛荣衣冠不整，心下会意，并未多问，只笑问：“宋大人这么晚了，还要替陛下办差么？天色已晚，大人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场面上的客套话还是要说的，这也是在禁宫里生存的必要条件。宋盛荣也只与她寒暄了两句：“劳嬷嬷挂念，咱们做臣下的，就是为陛下分忧的。倒是嬷嬷，这么晚了，还有事情么？”

赖嬷嬷回头看了眼宫娥手里端着的漆盘，笑着道：“这不，太后想着陛下近日为朝事烦忧，天又冷，让小厨房送了碗银耳汤过来。”

宋盛荣：“太后仁慈。”

赖嬷嬷笑，又问：“对了，听闻柔仪殿内楚国公主醒来了，宋大人可知，陛下要打算如何处置这楚国公主，当真要如约成婚么？”

宋盛荣不动声色牵唇，知晓杨太后派她来打探口风，她没有多透露，照样打太极，把话说得模棱两可，道：“陛下倒未多说什么，咱们做臣下的，也不能多问，去揣测陛下心意不是？”

赖嬷嬷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各自又寒暄了两句，随后分开来。

杨太后膝下虽没有儿子，但是对大位之争，一向也没有闲着。

先帝仁宗膝下只有三个子嗣。霍虞音最大，乃圣孝皇后所出嫡子。而后是肃王霍虞光，乃仁宗淑妃所出，只是淑妃早逝，因此霍虞光一直就养在继后杨氏底下。最小的便就是杨太后的亲生女儿，成阳公主霍怀瑾。

因为圣孝皇后早逝，仁宗因感怀结发之妻，所以霍虞音从一出生起，就被立为了太子。但因为没有亲生母亲庇护，所以霍虞音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

杨太后便就是其中之一因素。霍虞音聪明早慧，相比之下，肃王霍虞光就显得不够明睿，所以，杨太后一直怕掌控不了霍虞音，极力在仁宗耳边吹枕头风，期望能立她膝下的肃王为太子。

虽然不管将来谁当皇帝，她都会是太后，这两个子嗣，也全都不是她所出。只是到底，肃王是她养在她膝下的，比起霍虞音，还是有那么几分亲情情分在的，这后宫的天下，也就能一直掌控在她手里。

禁庭内的人，谁不对权力有贪念欲|望，杨太后也不例外。有了权力在手，在这大祁皇宫里，才能万事顺心顺遂。

只不过，因为仁宗的坚持，再加上霍虞音的确有本领，也有做君王的资历，所以，仁宗一直都没有废太子的打算。等到他身故之后，杨太后与肃王便就再没了指望，霍虞音也作为太子，顺利即位。

但两派之争，已然持续多年。表面母慈子孝，底下却暗潮汹涌，或许杨太后与肃王还有后招，对如今的现状还有想法，也说不定。总之，两方也只相互钳制，相互维持表面的温和，暂且无法。

赖嬷嬷送了银耳汤进福宁殿，霍虞音也并未见她，只差丛华去回禀，说是他已经睡下了，劳烦太后挂念。

赖嬷嬷本就是来打探霍虞音对楚国公主的态度的，楚国送来和亲公主一举，不止超出霍虞音的打算，也更是超出了杨太后的打算。

杨太后有一侄女，名唤杨令瑰。于霍虞音登基之后的一个月里，由杨太后引荐，被霍虞音封为容妃娘娘，放在身旁。杨太后本想，即便大位没有指望，也想着当今皇后，也要出自她的人才好，这样才能掌控整个大祁后宫。

可谁知，如今出了个楚国公主，要来和祁国联姻，一下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立后的旨意尚未定下来，楚国公主又出了自裁一事，将来能不能做皇后还两说，所以，杨太后便派人来刺探霍虞音的意思。

霍虞音也自然知晓杨太后的意图，只是她的天下，不论前朝还是后宫，都还轮不上杨氏来做主。

答应让杨令瑰做一个容妃娘娘，已经算是她给杨氏最大的脸面了。

她后宫妃嫔并不多，除了一个杨令瑰，就还有两个不识名的昭仪美人，基本是无所轻重的朝臣之女，但有宋盛荣担着的暧昧之名外，众人只当当今皇帝不近女色，即便要隐瞒女扮男装的秘密，也有宋盛荣这件事挡一挡，并没有人在这件事上多做文章。

眼下，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所有人最想知道的，还是这不远万里而来的楚国公主，到底能不能成为祁国的皇后。

柔仪殿内，有了太医医女的照料，楚宁的身子好转得很快。胸膛上的刀伤每日早晚换药，不出几日，便就开始结痂。

再加上，楚宁闲不住。她不爱在床上躺着，天天在院子里溜达，围着花园一圈一圈走，严寒冬日，也都走得一头汗。和传闻里矜持柔弱的楚国公主，是一点都不同。

就连楚宁近身从楚国带来的贴身女官，见状都觉得楚宁似乎转了性子。她们明里暗里提醒，楚宁都无动于衷，还说前朝往事，都忘记了一大半。

于是，众人都惆怅。和亲大计尚未实施，就出了这件事，她们该怎么向楚国皇帝交代？难道要她们回禀，楚国公主转性失忆，她们楚国白白的，就丧失了一个公主么？

只怕这样回，依着楚国皇帝对公主的情意，她们是罪上加罪，除了死没有别的用处了。因此，对于楚宁转性一事，所有禁庭内的来使女官们，对外只字未提。

连着几天，楚宁想了很多。

对她来说，她现在最大的变数，就是在于要不要刺杀祁国皇帝霍虞音。她得出的答案，当然是不要。因为，为了她珍贵的小命，她决心要好好地活着。当然了，如果能活着逃出这牢笼皇宫，最好还能带上一辈子都用不掉的金银细软，她就算是穿越，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然而，这一切一切，最大的变数，就在于霍虞音。

她不能惹怒他。相反的，她还要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她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她不但不会刺杀他，还会努力保护他，因为他现在才是她的庇护。楚国公主算什么，那楚国皇帝能亲手送她入虎口，哪里还会真的在乎她的死活？刺杀皇帝，不管成功不成功，她都相信，自己不能善终。

既然如此，那她还做什么楚国公主？

做祁国皇后才是她的目标。

哦，不对，做一个不被杀头、有钱有闲的祁国皇后，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所以，她现在只盼着，那个祁国皇帝霍虞音，能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必要之时，他们还能合作，做一个搭档。

当然了，她还是不想和一个男人睡觉。

所以，委曲求全、如履薄冰就是她的使命。

嘤——

好累。

楚宁趴在隔窗上撑头叹气，肚子叽里咕噜叫了两声，她下意识去捂肚子，干瘪瘪的，有种前肚皮贴到了后背的发虚感。

唔，她又饿了。

真不知道这楚国公主怎么回事，每回吃饭就跟瘟鸡似的，导致她的贴身婢女碧茴每次盛饭就那么一点点，她刚吃下去两三个小时，就又饿得不行。

她现在有理由相信，她这柔柔弱弱的身躯，伤迟迟好得太慢的缘故，就是吃得太少，吃得不够有营养。

算算，这楚国公主和她一般大，今年才十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怎么长身体，怎么发育？

真是要了大命了！

她四下拿眼转了一圈，这会大殿里寂静无声，没看到人，她轻轻抬手，虚拢着前胸，隔着衣服虚虚实实地，小心地踹捏了一下。

唔，好像还行……

很有料。

看来是天生身材就好。

“怎么，公主胸口伤势还未大好么？要不要请个太医再来瞧瞧？”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楚宁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二郎腿，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她扶着胸口猛地咳嗽，咳得满脸通红。

“咳咳咳——”

霍虞音走到棂窗前，笑着替她拍着背，调侃道：“慢点咳。”

“……”

手掌抚上来，弄得楚宁很不自在。

她确信，自己不喜欢男人。所以让这么一只手贴上来，她觉得自己后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连忙站起身，要往床上躺，做出虚弱不能自理的姿态，丧声哀叹道：“我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