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姓村偏僻,日常能见到的官府中人也就是下来收税的胥吏和衙役,面对吃皇粮的,村民都有些瑟缩。
地保指着阿四,对一行官差中最年轻的那个说:“大人,这就是发现官军尸体的阿四。这个村里的年轻人他最知事,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他就是了。”
阿四惊诧的看着面前身穿军官常服的年轻人,口上还是立刻顺着地保的话道:“对对,整个经过我都知道,大人问我便是!”
来三家村之前,楚亭月已经去看了送到镇上义庄中的那具尸体。
服饰、腰牌以及身体上的特征都表明这确实是一名军士,腰牌更表明他就是本次参与运送军饷的队伍中的一员。
这一发现让所有人的都兴奋起来,金华府折腾好一阵都没结果,他们到江边第三天就锁定目标,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带我们……”
话未说完,就听一人高喊“不好了,不好了,阿四……”
一进来看到一群官差,这人明显瑟缩了一下。
楚亭月往旁边退了一步,做了个“你先说”的手势。
那人咽了口口水:“九儿和黑鱼哥不见了。”
此话一出,阿四顿时一身冷汗。
黑鱼哥就是昨天说要去捞点军饷藏起来的青年,他皮肤黑,全村水性第一,众人都说下了水就和一条鱼一样,得了黑鱼这个外号。
那人又补了一句“他们的船也不见了。”
阿四身上又叠了一层冷汗,暗骂这小子不懂事,一听船没了,他确信这两人还是没放弃“偷摸点钱”的念头,这种事是能当着一群官差说的么?这以后捞出来少点啥不都得算他们三姓村头上?
他正想怎么岔开话题,就听那个年轻军官道:“早上出船打鱼本是常事,为何如此惊惶?”
阿四内心长叹“完了”。
来报信的年轻人那一刻不知哪来的灵机一动,正了正姿势恭敬回答道:“昨天他们就说要是能找到沉船的地方,官府给的赏金肯定更多,阿四哥说太危险不让去。早上黑鱼哥的媳妇在村里四处问,说他傍晚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们寻思他们两个大概是晚上去了,那可不更危险了,急死人了。”
阿四长舒一口气,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是吗?”
“对,对——我们村子到十河荡那条江水流最急,多暗礁,还容易搁浅,大白天的都得很小心。这两个人……”
“正好要请阿四兄弟带我们去现场,届时一起找便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楚亭月的运气真的很不错,船刚到前一天捞出尸体的位置就又看到连续飘下来一些杂物,有眼尖的捕快喊道:“是军中用的袋子。”
“那块板子,那块板子上有字——”
打捞上来,上面果然有字,而且是军中封存要紧物资时候盖的印,印上有所属卫所的名称,正是这次负责押送军饷的队伍。
“巡司,看来我们真的找到地方了。下面怎么办?”
“驿路,三百里加急,上报钦差按察使大人。”
“是不是我们先把船找到,捞出来后再报更稳妥?”
楚亭月想了想,问阿四:“能做到吗?”
阿四用力摇头:“咱们这地方独特,东西飘我们这里容易靠岸,谁知道源头在哪里。这船真沉得一个活人没有,肯定是沉在深水里头了。即便有准确位置也不好找,这东西沉下去不是一动不动,还是会挪地方。要是沉得位置不好,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到底。”
“通报吧,若要调集更多人手,只有按察使才能做到。”
“啊啊啊——又来了又来了——”
又来了什么?
一具新的尸体。
阿四定睛一看一声大叫。
这次捞上来的不是士兵的尸体,而是三姓村人外号黑鱼的那个青年。
阿四等人快速把人捞上船,刚一放下,就有人惊呼“这是什么?”
黑鱼的脖子上有几道血痕,乍一看像是被爪子捏住脖子后留下的痕迹,只是这个爪子比寻常人的要大了许多,竟像是单手能环绕脖子的大小。
一看到打捞起尸体,楚亭月已经挽起袖子蹲了下来,开始快速勘验。
“死亡时间,约4个时辰,死因,溺毙。”她翻了翻死者的衣物:“疑为被拖拽入水,或在水中被拖拽导致溺水。右脚缺失,凶器……凶器暂时不能确定。身上另有多处伤口,均为死后碰撞产生。阿四,哪段水道4个时辰内能让人飘到这里,而且多礁石,容易产生这些碰撞擦伤?”
阿四虽说因为经常捞尸频繁和官府打交道,却是第一次看到穿着正经官服的人亲自验尸,毕竟这都是仵作的营生,而仵作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都不愿意接近的。一时看的愣住了,直到楚亭月问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这么说的话……从十河荡湖口那里飘过来,差不多就这点时间。对,昨天捞起来那官爷,身上也挺多擦伤碰伤的。”
那地保也一并跟了过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被拖拽的……那么大的爪子,难道是水鬼?”
“水鬼?”
“对啊,大人有所不知,十河荡那里死的人多,经常出水鬼,这水鬼啊……”
打断他的是阿四,这个青年挑了挑眉:“您可别瞎说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水鬼这种东西,有也是装神弄鬼。黑鱼他肯定是被人害死的,大人——您要替我们做主啊!”
说完往楚亭月面前一跪,噔噔扣了两个头。
与他同村的人也纷纷跪下,各各都喊:“求大人做主。”
几个刚刚经历过遂昌事件的刑捕司捕快被三姓村青年们的“科学”精神震惊了,乡野之间,一群看着就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能一口一个“世上没有水鬼,有也是装神弄鬼”,即便他们这些刑捕司出来的人都没几个能那么斩钉截铁的破除迷信。
那地保显然没有那么科学的精神,指指他们,一个跺脚长叹一口气,那神情就是——就你们无所畏惧,还得出事!
一人怯怯道:“黑鱼哥……这样了。那九儿还有狗子呢?他们不会也?”
“狗子?他才十二岁,他们把他带去干嘛?”
那人都要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啊,黑鱼哥的媳妇说小叔子也跟着一起去帮忙了。”
另一个青年说:“黑天里得多一个人负责照明。”
阿四一脸“如果他还活着我要狠狠揍他一顿”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变成恳请的样子看向楚亭月。
楚亭月也完成了初步勘验,站起身吩咐安排人手把尸体抬去三姓村,晚点做详细尸检,然后神色平和的看向阿四:“阿四兄弟,我们去湖口看看吧。”说吧,让人送上一吊钱:“弥补你们被耽误的营生。”
阿四连连答应,纵然刚失了同村弟兄,脸上还是忍不住带了一点兴奋,撑槁的时候都比平日多用了几分力。
十河荡,湖口。
极目眺望,大湖无边,芦苇成片。
大量芦苇、水芋等植物阻挡了视野,你无法看清楚这个湖泊的总面积,也很难评估它的水深。
乍一看,会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湿地,水不深,河道狭窄,可偏偏眼前这条出水河就足够行驶普通的军队运输船。
阿四习惯了初次看到十河荡人的反应,主动介绍说这湖非常特别,水域面积宽广,小船进去开一天到不了对岸,涵盖了两县。水深变化莫测,哪怕到了湖的中央,有些地方能涉水,有些地方一艘大船沉下去都看不到顶。
说到这里,阿四拍拍胸脯:“整个金华府,就我们村子的人能在湖里打鱼行船,我们知道三条航路。”
有人笑着说那么神奇么,那么多年,人家就是盯着你们也摸熟了。
阿四笑道:“航路随着季节变化有改动,即便是我,每次通过都得仔细研究,要不然轻则搁浅,重则触礁。这地方要是落水就太危险了,下面水草丛生,很容易缠住脚,我们都不会在这里贸然下水。”
楚亭月听他们说话,望着接天芦叶只想长叹一声“这可怎么勘察追踪啊——”
刑捕司总部在北京城,这必然导致他们在追踪上的训练主要偏重于华北平原和燕山山脉的地形特征,至于江南水乡和岭南十万大山那种。一来不具备训练条件,二来刑捕司中也极其缺乏出自这些地方的精英。
她没处下手,阿四他们心悬同伴,已经四散寻找,就见小船看似朝着一丛芦苇冲过去,到了面前一个轻巧转弯,消失在芦荡之中。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一处传来喊声,他们找到人了,还是个活得。
晚上出去冒险的三人组中最年轻的那个被发现了。
狗子姓丁,三姓村当下依然只有三个姓氏,最兴旺丁家,其次杨、许。阿四姓许,狗子、黑鱼、九儿都是丁家人。
狗子的本名叫丁芹,他哥哥黑鱼名唤丁莼,看着挺雅其实都是当地常见的水生菜。狗子还没满十二岁,生的倒是格外壮实,皮肤黝黑,肩宽腰窄,当下一身短打,能看出上臂厚实的肌肉,显然又是一个从小在水里嬉戏的娃。
这会这个孩子双手抱膝,头埋在臂弯之间,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只球,整个身子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阿四等人叠声询问,那孩子只是发抖,莫说回答,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若上手触碰推揉,就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卫堇阻拦了还想去摇动狗子的人,说这娃受了大惊吓,应当立刻去找大夫,再晚点恐怕从此失心疯了。
楚亭月在这么个水泽之地一时找不到任何方向,也就通知收队,众人先去三姓村暂歇,放出信号,通知其他小队来此集结。
镇上找来的大夫特别靠谱,经过针灸服药,狗子的状态明显好转,再睡了一个时辰,傍晚时分就能清晰回答问题了。他一醒来,听到嫂子哭声,知道大哥已死,不但没有再被吓坏,反而坚强起来,和当初阿四一样,往看着他的刑捕面前一跪,求他们为丁莼报仇。
大概是复仇之心超越了恐惧天性,狗子后来叙述他们遭遇的时候非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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