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等三人是在昨天点灯之后离开三姓村的。
当天发现官军尸体后,丁莼和丁久奉村长之命去找地保报案,拿到几个铜板的赏金,两人在镇上切了一点肉,晚上就一起在丁莼家吃饭。两个汉子饭桌上聊着聊着又免不了聊到弄钱这件事上。
黑鱼结婚四年,已经有个两岁半的儿子,虎头虎脑,说话走路都比一般孩童早,人人见了都说聪明,他总寻思着再过几年把娃送去镇上读书,即便考不上秀才,和阿四那样成为村里人人敬重的“有见识的人”也是好的。
此外,狗子离开娶媳妇的年纪也没几年,他这个长兄总得帮衬一下。
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一个“钱”字。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谁起得头,反正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去十河荡碰碰运气。原本就黑狗和阿九搭伴,还是黑鱼媳妇说大黑天的去打鱼总得带个掌灯人吧,两人又把狗子带上了。
他们这个打鱼得说法没让黑鱼媳妇怀疑,是因为鱼夜间被灯光吸引,更容易捕捉,这段时间又正是他们这里特产的那种鱼开始肥美起来的时候。
等船开到十河荡,狗子才奇怪起来,这里没那种特产鱼啊。两个兄长哈哈大笑说:“我们来找更值钱的‘鱼’,你掌好灯,看好船,嘴巴紧点。等发了财,哥哥带你去金华城里大酒楼吃好吃的!”
一开始都很正常,黑鱼掌舵,九儿观察,在湖中行进。过程中两人不断讨论水流速度、时间等。到了三更,黑鱼说一个晚上怕是找不到,准备回去。九儿不同意,说万一地保上报了,来了一群官差怎么办。就一晚上,成就发财,不成那就是没有这个偏财命。
找到三更末,湖中忽然出现了莹莹火光。
这火光不着地,十分古怪。
黑鱼有些奇怪,这种时候,十河荡里怎么还有旁人。九儿却一拍大腿:“该不会被人先发现了吧?我们去看看?”
黑鱼更犹豫,按照他们这里打鱼捞东西的传统,谁先发现就是谁的,对方不开口求助其他人不能去抢。
九儿怂恿说:“这十河荡里,还有谁比大哥你水性更好?我就不信他们能在夜里下水捞东西。我们去看看,说不定他们正想找人帮忙呢,这也不算违反规矩。”
循火光而去,果然看到了一艘船,他们还没看仔细,对方就动手了。
一动手就是暗器,幸亏晚上外加船只摇晃,第一下没打中。黑鱼一声“下水”,三人齐齐跳下,潜水游出一段安全距离这才冒出头来,就见那些人打着火把还在对着水下拼命照。
三人暂时安全了,却也愁,这地方距离岸边游已经有点距离,黑灯瞎火游回去危险很大,而且他们的船怎么办?
这时候,对方那边也有了新动静,一人高声喊:“刚才对不住了,看诸位弟兄水性很好,我等有事相求,重金酬劳。”
此人连喊几遍,最后开出了每人二两银子的酬劳,终于两个小伙子都耐不住了,加上他们也确实需要把船弄回来,于是九儿自告奋勇去和对方交涉。说了一会儿后开心的喊:“黑鱼哥,过来吧,这位大爷可有诚意呢!”
即便这样,黑鱼还是留了个心眼,让狗子不要过去,不远处有一处沙洲,让他上去等,等下事情做完了,他们开船过去接他。
狗子找到沙洲,爬上去,在那里等啊等,一直等到睡着了。
他是被一声惨叫惊醒的。
醒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那惨叫从哪里发出,又是谁的声音。
当他四下眺望时,发现视线模糊了,再擦擦,依然看不清楚。在他睡着前,目光一直透过草丛望着光源。在漆黑的夜色里,那一片光分外醒目。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他能看到身边的草木,却找不到本应明亮的光。
远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雾气笼罩了四周,而且越来越浓。
狗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天空,却发现高处一片明镜,看不到一丝雾气。
定睛一看,这雾至多只有两人高,他几乎能够看到丝丝白线缠绕蔓延,更多的白线从水中升起,加入迷雾之中,将之一点点扩充,一点点加浓。
迷雾深处惨叫声又连着响起,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那是他亲哥哥丁莼的声音。
照理说他应该快点去看看究竟,可是浓郁的雾像是一座墙遮挡了一切,而且还在不断向他靠拢,他醒来时原本清晰的沙洲也渐渐消失了,天地间属于他的真实只有方寸之间。
少年的心一下子被恐惧抓住了,这白雾仿佛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翻滚着吞噬一切,他不知道当自己也完全被白雾笼罩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在那浓雾之中是不是有怪兽正潜伏着,等待给他致命一击。
他最终紧紧抱头,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众人听完,第一个反应都是“今天哪来的雾”。
一路上阳光明媚,空气澄澈,而且已经是初夏,早过了江南多雾的季节。
“阿四,十河荡那边以前可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阿四摇摇头:“我们没遇到过,也没听说过。不过我们真的很少去那边。通常都是江上打鱼收成不好,才去那边碰碰运气,一年都去不了几回。这两年更不去。”
“为何?”
“大伙都说有水贼。”
地保解释说之前官府清剿盘踞在附近山上的贼寇,有些逃入十河荡中没了踪迹,水贼的传说就是那时候起来的。他觉得纯属乡民瞎想,那地方没船没人的,在那里当贼还不得饿死。
狗子能给出的信息就那么点了,等到天色大亮,雾气全散,他还是不敢动,就一直蹲在沙洲上,直到听到来找人的村民的喊声。
村民没有找到他们开去的那艘船,也没有找到九儿。这会就有人说:“黑鱼的身上那个是不是爪子印?该不会是湖里有怪兽吧?”
“对对对,我听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里,那怪兽出来的时候呼风带雨的,起个雾也不奇怪啊。”
阿四不耐烦听这些,起来挥手道:“诸位大人面前,都别胡说八道了。明天带着狗子再去一次。狗子,你记得你们遇到另外那群人的地方么?”
少年点了点头。
当天发现他的人也说不用狗子去,夜里游水就那么点距离,发现他的那个沙洲的位置他们记得,左右离不开周边那点距离。
“狗子,你们见到的那些人,有几个人?穿着如何?”
少年摇摇头:“没看清楚,刚碰面他们就打我们。我在水里看了一下,能看到四五个人影。”
“船呢?有没有看到船?”
少年皱眉,想了许久一拍大腿:“对呀,怎么没看到船!”
“四五人,不会是小船,即便是匆匆一瞥也该有印象。”
狗子坚持没看到船,他可以保证。
阿四说:“他们可能和狗子一样,站在沙洲上。船停在沙洲另外一边了。现在夏天,草长得高,莫说晚上,白天隔开一段也看不到。”
“阿四,军队的运输船真的能开进十河荡么?”
阿四苦笑:“这位大人,小的不知道那船多大啊。”
卫堇笑嘻嘻过来:“我知道,我知道。我来说。”
经过他的描述,阿四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给了结论——如果是那么大的船,最多开到湖口,往里面的话,你要说湖的水深够不够,兴许是够的,但是我们做不到,没本事带进去。
“卫校尉,你再问问,如果是他们领航,能进到今天发现狗子的那个位置的船,极限多大?”
一番沟通后,卫堇换算出来了数据——同样是军中船只的规格,但按照这次军饷运送的数量,运输船要比这大一个规格。
卫堇问完后更提出一个疑问:“哪怕是小一号的船,想要进入十河荡也相当困难。需要水位合适,还得有极为熟悉湖中水文的人领航……如果遇到盗贼,抢完了直接沉江不好么,干嘛多此一举。”
“主航道上沉船,很快就会被发现。盗匪争取的是时间。毕竟,一查问就知道十河荡行不了大船,直接就会被排除。”
说话间,接到报案的永康县令终于带着县中捕快仵作赶到了现场。
费时一天,倒是不能怪县令懒惰,永康这里多山多水,从县城到三姓村直线距离不过二十多里,实际上爬山涉水得走一天。永康县能在这时候赶到,还得感谢地保昨天派出的人连夜赶路。
永康县令苏况,这一年二十八岁,两榜进士出身,这是他任职的第一个地方。此人中等身高,样貌端正,标准的读书人气质,言谈举动也不脱刚入官场的年轻人的锐气。
他早上收到报案,带着人全员骑马赶路一整天,现在镇上看了昨天捞出来的尸体,听说三姓村又死人,不顾天色将晚又赶了过来。
他的勤勉这一次没有被浪费,一过来才发现按察司刑捕司的人都在。
黑鱼的尸体正放在那里等他们,楚亭月和苏况一起站在旁边看验尸等结果。
验尸结果和楚亭月的初验判断差不多,但是补充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他那断掉的右脚是被“撕咬”下来的。
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能否看出是何等野兽?”
仵作表示做不到,若是山上还能想想虎豹之类,这是水中,他想不出来哪来这种凶兽。
阿四等人更是大惊,说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水中最凶也就是王八了,从没听说过有能咬断人足的。
苏县令问会不会是什么特殊的凶器造成。楚亭月拿了工具,自己复查起来,过了一会点头道:“是被撕咬造成。”
“这两种伤口有何差别?”
楚亭月一扭头,见苏况蹲了下来一脸兴趣。
她介绍了一下两种伤口的差异和辨别方法,末了笑着说:“县令对仵作之法感兴趣?”
苏况笑笑,一边的仵作接口说我们县太爷喜欢看验尸,不像旁人,听到仵作两个字都觉得晦气。
苏况摆摆手:“晦气说法实在莫名其妙。刑狱官都要读《洗冤集录》,其作者便是宋代的官员,官做到广东路经略安抚使,焕章阁直学士,从一品的高官。这般人都能亲手验尸,集结仵作经验为书,我等七品官,哪敢对仵作之事说‘晦气’。”
楚亭月看了他一眼,心说这段话若是出自本心,永康有这么个父母官是百姓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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