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电光闪过,蓦然照亮了昏黑厅堂内,那一尊低眉垂目的三面佛相。
冷蝉衣头发拢在一边,衣衫半褪,露出背部血津津的伤口。她妆容已卸,左手持绫花镜柄,右手抚过眼角,细细照来,良久,叹了一声:“脸上有纹路,头发也有白的了。我老了啊,真难过。”
身后人道:“所以,更要保重身体。”
冷蝉衣撅嘴:“我以为你会安慰我的,说还不老呢。”又转动镜面,映到后侧,一张柔和的圆脸——那是正在替自己擦药的盛红,她神情庄重,动作轻柔,将患口处理得很细致,从来不会留疤。
“那不是骗人了吗?谁的年纪都是一天天上去的。”盛红失笑,弯腰凑近她耳边道,“但是母亲容貌和我初见时没什么两样呢!”
冷蝉衣勾起嘴角,假装打她:“都说了别再这么叫!”
盛红收起药箱,在旁坐下:“好了,不闹了,小心伤口裂开。”
冷蝉衣勾起薄纱,轻轻巧巧地,掩了香肩,道:“那凶手身着游龙队的衣装,和我教必有牵连。若要细查,从教徒那边倒不难审问出来。他本打算引燃火药趁乱逃去,却被我察觉点破,不知道又会落到谁的手中。”
“我错了。”她抿唇,顿了顿,续道,“当时情急之下,思虑不周,直接喊了出来,实不该惊扰官府的。那人指不定知道些什么,万一如此,还要颇费一番功夫,把人从官府的爪牙里挖出来。”
冷蝉衣忽然五指拢起,握紧拳头:“费事倒不妨,就怕那煞星又要借机生事了……此番羁縻太久,我心不安,真想把这些统统了结,咱们回临清去,到佛广身边,不做这种折腾人的事情!”
盛红贴上她的手,有些凄然地说:“可我们都是淮安人,最终都是要回到这里的,我们没得选的,不是吗?”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撩起袍,迤迤然走进,对盛红拱了拱手:“圣女娘娘说的正是。”又看向冷蝉衣,“目下皇帝南巡,四方皆是蠢蠢欲动,如此良机——三长老既然来了,怎么总想着跑回山东躲清净?”
冷蝉衣心知这人早早来了,蹲在屋外听了半日墙角,却又装得气定神闲。她不爱听那些惑众虚言,转过脸去:“罗长老还是先顾好眼前事,今晚生乱那暴徒的来历可分明了?”
罗焕抖开扇子:“那是自然。她叫阿芦,位已大引,是漕河边上的力工,她全家都是我无为教徒,爹妈因为清江浦那事没了,两月前,弟弟也染疫病死了,无所依凭,难怪敢只身叛逆。”
冷蝉衣道:“果然是教中人。”
盛红却震惊:“她竟是清江浦遗孤。”
“是,这杀意不小,她或许误会了什么。”罗焕轻摇骨扇,“如凶手只她一个人,那便好办,就怕她和其他势力有所勾结。不管怎样,明日以前,我会让官府抓到……作祟的人。”
“那阿芦呢?”盛红问。
罗焕道:“自有人接手这件事,圣女无须操心。”他深深看了一眼冷蝉衣,“至于三长老,早日拿到冯翻手里的东西才是要事。”
冷蝉衣斜乜着眼,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冯翻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在哪?你去问他的子女吧,他们也不知道的话……你再去问,去问从地道钻出来的那几只老鼠,其中一只老鼠中了毒,你是知道的。”
她看向罗焕,眉眼弯弯:“你明明是知道的吧,罗长老?”
墨色天穹撕裂出几道口子,白惨惨的闪电划过,前路瞬间亮如白昼。雨还在下,把急奔的几人浇得浑身湿透,衣袍滴水。
江芸姗领着他们拐入永宁坊,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
小满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待会我先带着江小姐翻墙进去,等确认好情况,再来接应你们。”
常泽川道:“怎……怎么那么冒险,这边都是官宦门第,被发现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我们这样,总不能光明正大进去,白白招惹怀疑,只能冒险一搏。”小满耳尖抖了一下,捕捉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焦急道,“要先甩开他们,我们四个人太显眼了,最好找个地方藏一下。”
常泽川背上还驮着一个人,叫苦不迭:“我跑不动了,快点快点,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小满道:“江小姐?”
江芸姗生平第一次被人追杀,虽然她连追兵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会不会是他们几人的阴谋?故布疑阵,诱她入局?会是吗?
就要跑到家门口了,离平安仅一步之遥,可还捎带三个拖油瓶,她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惊惧非常,一颗心怦怦乱跳。
趁着现在,有机会甩开这几人!其余的人没有威慑力,一直欺负她的恶女人也疲惫了,暂且对她放下戒心。
只要自己再靠近侧门一点,大喊一声,门房眼疾手快把她拉进去,就万事大吉。任凭这几个人,硬闯不了江府。何况,身后还有追兵呢。
祖母要骂她也不怕,虽然偷跑出去是很不对,但她也受了委屈,碰巧被歹人劫持,九死一生逃出来。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淋了雨受了惊吓,估计会感染风寒,躺个几天。等祖母气消了,把这事忘记了,她也将养好身子,规规矩矩地去和她老人家告罪。
可如果门房慢了怎么办,自己会不会被恶女人一把银针扎死?不行啊,那就白死了。
江芸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小满,觉得此女实在是危险人物,最好不要开罪于她,遂收敛心思,向左边指了指:“往里面走,你们跟我来。”
那人危险,却也是个厉害人物,有她帮忙,一定可以找到阿娘的,对吧?
小满、江芸姗都想着走一步,看一步,赌一把。
而常泽川却已是濒死了。像是背一块石头,随着积雨,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他万般悔恨,只想把水鬼甩下去,可她死沉死沉的,像个老枝干一样牢牢镶嵌在自己后背上,那手肘把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水糊住了睫毛,喉间渗出血腥味。
“嗬……嗬……”
眼前的道路在剧烈晃动中扭曲成虚影,耳边嗡嗡作响,连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都变得遥远。
将要倒地的前一秒,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常泽川膝盖一软,忽有双铁钳似的手、温暖的手撑住他胳膊。
小满把他拉到一个小房子里,声音飘飘忽忽传来:“你们先躲在这里,等我。”
常泽川泄力,瘫倒在地,后面的人还是以锁喉姿势勾着他。
小满跟着江芸姗走了。
常泽川咳出一滩血,气息奄奄:“喂,你还活着吗?别,别扒着我……我现在也跑不动了……”
那人微微动了一下,手略松开。
“你受伤了?可以说话吗?”
那人声音细细的:“中了暗器。”
“哦。”常泽川冷冷道,“那你活不长了,即使这样还要拖累无辜,实属无耻。”
“我,我很害怕…”
“你的同谋在哪里?能不能联系他们来接你。”
“没有同伙。”
常泽川嘲讽:“怕死的孤勇者。你要炸谁?龙女?冷蝉衣?”
那人声音染上哭腔:“她们害死了我家人!都该死!”
常泽川翻白眼,没想到自己还有教化罪犯的一天,懒懒道:“那我该死吗?桥边无辜围观的人、其他游行的人呢?”为她指明出路,“你搜集罪证去官府报案,顺便自首。”
那人声音低哑,透着几丝疯狂:“证据?我亲眼看见了算不算?如果报官有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现在,她们还活着,我凭什么不活下去。”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活着,才不会去自首!”
常泽川捕捉到她言外之意,诧道:“都这样了,你不会还计划着行刺吧?”
“不会了,我阻止不了他们,有人可以阻止。”那人嘶嘶地笑了,“公子,我知道一个秘密,我可以告诉你。”
常泽川闭上眼,侧躺着,懒懒道:“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家族恩怨、血海深仇,和我都没有关系。”
那人语速急切起来:“我要说,我偏要说。这话说出口后,你可就不能装聋作哑,当做没有听见了。”
常泽川想,这人报复社会,言行极端,本就精神失常,还是不要激怒她为好,如今越是不听,她越要说,其实说不说都与他无关罢了,便很随便道:“哦,那你说吧。”
眼前黑成一片,不知身处何地,他和这个疯疯癫癫的罪犯同处一个屋檐,度秒如年,羔羊一般,等着小满来救。
安静,只有雨声、呼吸声。
屋外传来一阵响动,常泽川心脏跳到嗓子眼,他轻轻“嘘”了一声,让那人先噤声。
也许等不到小满了,若被官府抓住,还能有命出来吗?那就死在这里,过千百年,给后世留下两具身份不明、缠绕在一起的白骨。想想还有点恶心。
一道沉闷惊雷,碾过天际,劈开雨帘。
颈上的手肘动了动,那人靠近他耳畔,悄声道:“罗教要谋逆,他们想刺杀皇上。”
这声音笑了笑:“他们才是谋逆乱贼,我可是义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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