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里准备的几千桶生油和滚石已经倒完了,无数叛军惨叫着掉下城墙,可还有源源不断的叛军顶着尸首往上攀爬。
西门如此,想必别的三座城门,形势大抵也差不离。
高大坚固的铁木城门被投石机的石块砸得摇摇欲坠,眼看支撑不了多久了。
伍世煊一刀劈翻一个一身油污从云梯爬上墙来的叛军,腥热的血溅了他一脸。他的脚下堆满了尸首,黑甲上满是敌人的鲜血,在这冰寒刺骨的雪夜迅速结冰,仿佛在盔甲外面套了个血壳子。
打了有多久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一次次挥刀斩下,好似一架不知疲倦的杀人机器。
他右膝以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头盔上还斜插着一根箭,力道之大,竟然穿透铁盔钉在他的发髻上,若是再往下一些,必会射进他的头颅。
身边他亲手带出来的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有的是被叛军射杀,有的是力竭而亡,他无法顾及,更无法分身救援。爬上城墙的叛军似乎无穷无尽,他一边挥刀一边想,这一次,怕是要全体交代在这里了。
和麾下的兵一起战死沙场,对一名武将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结局,他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他的殿下能逃过此劫吗?
他猛地偏头,险险避开一支呼啸而来的利箭,又一刀将一个刚露头的叛军砍下城墙。身在鲜血与战火的修罗场,耳边是扭曲的惨叫呼号,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十二年前同样的一个雪夜。
江南的雪夜清灵婉约,细细的雪花飘得无声无息,哪似这般扯絮也似的漫天飞雪?那一晚,他在兵部混到下了值,像往常一样,独自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出了杏花楼,醉倒在不知哪条街头。
——在此之前,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三年。
三年前的盛夏,他身为振国将军府世子、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三品游击将军,意气风发地率五万精兵远征西南,和当地反叛的蛮夷打了一仗,痛快鏖战了几场,将其四万人马打得溃不成军。
蛮夷狡猾,眼看正面不敌,便护着幸存的王族和不足千人逃入深山。他立功心切,不听军师劝阻,执意进山搜捕。一进莽莽群山,他就后悔了,山上林深路窄,多迷路岔路,且毒瘴遍布,进退两难。蛮夷熟悉地形,设了许多陷阱,他带着人马艰难地避开那些该死的坑坑洞洞,却不慎右膝中箭,跌下战马。若非偏将眼明手快将他捞上马,他差点滚入深不见底的山崖。
可恨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射箭之人,那箭甚至不是铁箭,而是当地一种坚硬的藤木削成,伤口也不深,可箭头淬了毒,右腿当场没了知觉,没等下山,他整条腿就发黑发紫,还有爆裂般的纹路,像被烈火烤过。
随军的军医当机立断,挖掉了箭头和一块膝盖骨保住了他的命,又连夜将他送回临阳城,由太医院十几位太医精心诊治数月,方才保住右腿,只是那条腿,再也难以弯曲。
蛮夷再无反抗之力,从此一直躲在西南的深山苟延残喘,是以这一仗不能算输,最后一步他虽有冒进之过,可赫赫战功也难以抹杀,他获陛下亲封正二品骠骑将军。
但他的腿废了,上马都困难,从此再不能领兵出征。他成了朝中唯一一个闲散将军,在兵部领个闲职,同僚时有受命外出征战,只有他,每日按时按点上下值。他在衙署整日独来独往——同僚背后戏称他“伍瘸子”,他可以假装听不到,但无法假装合群。
记得他刚从西南回来被抬回府的时候,父母亲都肝肠寸断,整日围在他床前。几个月后,太医断言他的腿治不好了,在他床前以泪洗面的就只剩下母亲——他还是振国将军府的世子,但父亲倾全府之力精心培养的人,换成了他的庶弟伍世廷。同年底,世廷请命出征东南,大捷,回京后亦获封骠骑将军。
一门出了两位年轻的正二品将军,振国将军府一时风头无两。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小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他的心上人,镇北侯长女柳如琴,终于坐着花轿被抬入振国将军府,却是嫁给了他的庶弟。
“大伯。”大婚次日,她跟在世廷身后,羞答答地拜见府中长辈,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一身鲜红嫁衣像血一样刺痛了他的眼,原本麻木的右膝疼得犹如火烧。他眼前突然起了漫天毒瘴,也记起了自己当时孤注一掷的勇气从何而起。
出征前,她也像此时那般羞答答地在他耳边说:“我爹说,待你此战立了战功,封了骠骑将军,他就同意我嫁给你。”
原来,只要是骠骑将军,这府里的谁都可以。
他不顾府里众人异样的眼光,拖着僵痛的腿转身就走,从此住在兵部衙署的值房里,任凭母亲如何劝说,都不肯再回府过夜。
西南那一仗,大周朝廷赢了,可他伍世煊,却输了个彻底。
他不爱眠花宿柳,每日下值后无处可去,只好独自去喝酒,这一喝就喝了三年多,京城里有名的酒楼,哪一家都有他专属的位子。
那一日元宵节,他在杏花楼消磨了三个多时辰,出门的时候已经不大清醒,倒下时原以为自己会在街头冻醒,谁料一睁眼却是在兵部他自己的值房里,身上好好地盖着被褥。一个过分漂亮的锦衣少年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喝茶,椅子太高,他的腿都够不着地。大约兵部的茶叶粗陋,他边喝边皱眉,可精致的眉眼五官,却让人生不起一丝厌恶。
帝后心尖尖上的嫡子,龙章凤姿的四皇子,京城中谁人不识?他忍住宿醉的头痛,努力站起来行礼,想问问四殿下为何在此。
“伍世煊,你喝了三年多酒,喝够了没有?”四皇子放下茶盅,十一二岁的少年跳下椅子走到他面前,像大人一样负手抬头望他,清亮的眼神犹如最清澈的宝石,他在其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站也站不直,蓬头垢面,衣衫凌乱,落魄得像他最不屑的街头浪荡子。
他羞愧得几乎站不住,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当年你率兵出征的时候,本王还去送过你。没想到你回来就只顾着醉生梦死。”大周朝最尊贵的少年皱了皱鼻子,似乎是嫌弃他身上酒气熏天,“本王亲自去过你府上几回,却寻你不着,没承想昨夜溜出来赏灯,倒是在街头捡着了。”
“敢问殿下,寻臣何事?”他摸不着头脑,低头看着这堪堪只到他胸口的锦衣少年,嗫嚅着问。
“本王还有三年就要开牙建府,”少年挺了挺并不宽阔的胸膛,老气横秋地道:“宫里的武术教习华而不实,本王想寻个真正的将军,替本王训练一支亲卫,你愿不愿意来?”
真正的将军。
这五个字,让他早已冷透了的血活泛起来。他只考虑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毫不犹豫地上了四殿下的船。
十二年为一纪,刚好一个轮回。这些年,他倾尽全力替他的殿下训练出十明卫十二暗卫和名震天下的铁血亲卫,自己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即使萧皇后过世,谢氏上位,殿下看似失宠远走边关,他也一路誓死追随。
原因无他,只有他的殿下,把他从泥淖中拉了出来,将他看作真正的将军。他愿意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塞北的雪真大啊,在呼啸的风中狂舞,天地间视线所及之处,像洒满了白色的纸钱。
战死沙场,是一个将军最有尊严的死亡方式,死得其所。在又一支利箭呼啸而至的时候,他躲避不及,心中竟然一片平静,只遗憾兵力太少,不能替殿下打退叛军,若是自己战死,他的殿下还在城中,还有谁能来守卫?
可惜了他的殿下啊……
“将军!”一个血葫芦般的士兵嘶吼着扑到他身上,那支本该射中他的箭从这士兵背后整根没入,巨大的冲劲带着他压着伍世煊往后连退两步,才重重往下一滑。
他猛地抱住这名士兵,目眦欲裂。
士兵整张脸都是血,完全看不清五官,却咧开干裂的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将军没事,就好……”话音未落,气绝身亡。
伍世煊松开手,士兵穿着黑色盔甲的尸体像沙袋一样沉重地砸在地面上,手中还死死握着刀。伍世煊抹了一把血糊糊的脸,再一次举起长刀,嘶吼道:“杀呀!保卫翼州!”
“保卫翼州!保卫翼州!”狼嚎一般的怒吼在城墙四面八方响起。
雪夜里,一支鬼魅般的赤甲骑兵跨过戈壁、砂土和冻得硬邦邦的河面,向着翼州快速行进,马蹄翻飞,踏碎一地新积的雪。
为首的将领骑在一匹矫健的黑色战马上疾驰,头盔下是一张极为年轻英俊的面容,剑眉下有一双冷漠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他的目光穿透风雪看着远处的熊熊战火,越发坚毅沉稳。
抓个虫!
捕获一只小翼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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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疾风吹战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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