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爷先瞟了一眼张之平,见他并无开口之意,才谨慎答道:“小的曾听说过一些市井传闻。听说此人年少成名,乃制药圣手,在民间名头极大,但脾气古怪至极,不愿与达官贵人打交道,所以官府中人知道他的不多。”
陈悉致殷切问道:“师爷可知此人什么模样?”刘师爷为难道:“大人容禀,小人也是偶尔听人说过几件他救人的逸事,确实不曾亲眼见过他的尊容。只听说他脾气怪异,高兴起来随意施药,若不乐意,奉上千金也不屑一顾,倒没听人提过他的长相。”
陈悉致显得很失望,摩挲着书桌上的紫檀木镇纸不语。这时张之平开了口,竟操着一口纯正的临阳官话:“大人,以小人之见,咱们倒也不必大张旗鼓。”
“近日雪灾,本城不少百姓房屋损毁。明日腊月二十,乃是官府原定的启印之日,之前我们仓促启印,不曾细细排查受灾百姓。不如明日开始号令城内九坊三十六社主事官员,在各自辖区内挨家入户,登记房屋受损情况,清点本城百姓籍帐,以便官府及时扶危济困。”
言下之意不必再说,陈悉致早已心领神会,不由眼前一亮,击掌笑道:“之平好计谋!如此清点排查,乃是赈灾之举,谁都得赞一声本官爱民如子。”
张之平面上丝毫不见自得之色:“大人明察,九坊三十六社主事之人今日必得当面细细嘱咐,为百姓安全计,如入户排查,发现外地籍帐或无籍帐在身者,需在两日内及时造册上报。余下的便是我们的事情。既然此人被称为药王,定有过人之处,细细甄别,总能有所收获!”
陈悉致起身抚掌而笑:“刘师爷,你可听到了?就依之平的法子办。事不宜迟,你速速去通知主事官员听令。”
刘师爷应声站起来,向陈悉致及张之平二人分别施礼后,便退下传令去了。
他离开后,陈悉致对张之平更显亲热,甚而不再自称“本官”:“之平出的好法子,解了我燃眉之急!”
张之平却更显谦卑:“为您分忧,乃小人本份。皇后是大人您在朝廷最大的靠山,她的懿旨便如圣旨,片刻不容耽搁的。”
陈悉致点头,却叹息一声,望着书房窗前的那盆水仙不语。
那正在盛放的水仙枝叶青如翡翠、花朵润如白玉,养在一只玲珑精致的绯色玛瑙盆里,搁在一张八仙如意纹小案几上,盆里的一汪清水中,十几粒圆润鲜艳的玛瑙珠儿随意堆在水底充作鹅卵石,牢牢固定住花球的鳞茎。
水仙在南方算是寻常,在边塞却是极稀罕的物事,知州府的花匠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养得它在整个正月花开不败。相较于它,盆底那些养花的玛瑙倒是寻常俗物了。
陈悉致仿佛看入了迷,半晌才对张之平道:“我省得。只是这几年我们做的隐秘事,谢皇后并不知情,如果有朝一日她听到风声,转而怪罪下来,我们未必担当得起。”他看着张之平,脸上竟有些迷茫之色,“近来我常常突然心惊肉跳,竟至夜不能寐,似有不祥之感。”
张之平神色不动,温言道:“大人,您想得太多了。这是近来您放弃休沐忙于赈灾,身子太过操劳的缘故,如此而已。”
陈悉致怅惘地摇了摇头。听了心腹手下的安慰,他心中的重重忧虑并未散去,却又不便再说。说多了也是无益,这条路既然已经走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张之平见他不语,情知自己的安慰之言并未取得效果,心下一转便开口道:“小人还未曾来得及恭喜大人。听闻陛下褒奖大人赈灾得力的圣旨已经到了吉郡府,怕是天使几日之内就将驾临翼州。大人此番立下大功,陛下必有封赏。知府大人年前宴饮之时已经透露,他再过一年就要乞骸骨。届时大人凭借此番功绩,入主太昌府,乃是水到渠成的一桩美事。”
在他提到“圣旨”二字时,陈悉致已经面露得色;待他将这句话完整说完,他家大人已是笑容满面:“此事言之尚早,之平慎言!这么说,天使已经到了吉郡?算来离翼州也就不到二百里了罢?圣意可曾事先打听清楚了?”
见张之平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才完全放下心来,嘴上却仍是言不由衷地道:“雪灾来得实在突然,城西枉死了八百多名百姓。唉,说来惭愧!其实本官做得还不够好,若是陛下下旨训诫,本官也能领受。”
张之平摇头道:“大人此言差矣!城西本来就是棚户区,大雪又是半夜突然压下的,这等大祸,便是神仙也难料!若不是大人您当机立断,令大小官员立即中止休沐,官衙启印救灾,不但帮着安葬死者、救助生者,还每日给城外别州流落至此的灾民发放吃食,还不知要多死多少人!放眼大周朝,能有几位大人有此魄力和善心?您是不知道,城内百姓每日念着您的功德,有些人家甚至自发在家里给您设了长生牌位,日日香烟不断,虔诚供奉的。即使陛下圣驾亲临翼州,见了此景也要动容。”
一番话诚恳熨帖,说得陈悉致心头阴霾完全散去,不由哈哈一笑,极为畅快:“之平近来辅佐本官赈灾,也着实辛苦。但眼下还得你接着费心——刘师爷人是勤快,但毕竟世面见得少,眼界窄了些。待到天使驾临,接风一事还要你仔细斟酌安排,拟个章程。那些个琐事就吩咐老刘做去。待忙过了这一阵儿,我专程给你一月假,你好好歇上一歇。”
张之平闻言,向他深深作揖:“多谢大人。这些日子您如此辛劳,之平怎敢言累?只求能时时为大人分担一二,就是之平的福分了!”
这话说得十分动情,陈悉致也不由得甚为感动,一把扶起他沉声道:“你跟了我也有二十来年,情分自不与别人相同。你放心,你的耿耿忠心我是知道的,将来断不会亏待了你。”
张之平闻言又行一礼:“那之平先谢过大人。只盼大人早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陈悉致微微一笑,不再往下接:“坐罢。你今日倒是给了我个惊喜。天使所携圣意,乃朝廷最高机密,你又如何得知?”
张之平回道:“您是知道的,自打翼王殿下回京,我们的人便一路相随,时时关注翼王府动向。既入了京城,我吩咐他们顺便拜见兵部库部主事马飞,送上年礼。没想到北方雪灾突降,您写了折子六百里加急递进户部,小子们还算机灵,便自作主张去户部的老友那里打探了一番,说陛下没几日便有了旨意。圣旨他们当然是没福气亲眼见着,不过若是情况不乐观的话,那位老友是不会随意接见他们的。”
陈悉致颌首赞道:“满府的人,就数你最机灵,你带出来的小子们也随你。若老刘有你一半儿的智谋,本官就高枕无忧了。”
张之平道:“大人谬赞,小人不过是运道好,说白了还是大人您福星高照。”
“运道向来只眷顾有心人。”陈悉致此时似乎非要把对他的褒奖坚持到底,张之平闻言便不再客套,简洁地道:“谢大人夸赞。之前大人一直忙着赈灾一事,翼王殿下的动向,小人还没机会向您禀告——其实也无甚特别之处,既然说到临阳的事儿,小人这便一并说了罢。”
“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说,翼王殿下对陛下赐的封地极度不满,在腊月二十二宫中庆典那晚,盛宴尚未结束,他就当众向圣上辞行,称要回封地,不留在京城王府过年。蹊跷的是,那位竟然立即准了,一句也不曾挽留。可见翼王殿下此番拿乔过了头,反而惹了圣上不喜,日后离失宠怕是更进一步。”
“盛宴之后,翼王便闭门不出,王府中尽是临阳有名的商贾来来往往,以致满城哗然,都说翼王府此番真是胃口惊人,几乎将京城市面上的好东西采买一空,为此临近过年时许多达官贵人都抱怨不休,只因那些有名的商铺一时竟然无货可卖!”
“腊月二十八那日,翼王殿下的车队终于启程,随身携带的物资足足装了五十辆大车,每辆车上都搁着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里面俱都是临阳最讲究最精致的衣食用品。小子们一直远远缀在车队后面,跟着往咱们翼州走。”
“可那车队实在太过庞大,道路又湿滑难行,大概翼王殿下也不能忍受路途艰苦,一路上总是走走停停,有时一日才行三四十里便安营扎寨。昨日小子们传来讯儿,说车队走到此时才出了江西府,算下来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反而天使的车队倒是轻车简从,十二才出发,此时已经赶到吉郡府了!”
陈悉致哑然失笑:“咱们这位殿下还是太过年轻气盛。这般作态,不是赌气又是什么?”
——醒醒吧,他是要抓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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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暗暗潮汹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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