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悉致将书桌上的茶盅端起来抿一口,极品大红袍的香气浓郁馥丽,带着缥缈的兰桂之气,委实妙不可言。他将茶水在舌尖上含了含才不舍地咽下,舒服地叹了口气:
“七皇子景瑜有中宫谢皇后做靠山,还有令陛下和满朝文武不得不正视的赫赫战功。翼王殿下圣眷已不同往昔,外祖萧家又为外戚一支独大,早已为陛下忌惮,明里暗里都不敢轻易表明立场。单看他如今婚事还没着落,也没见萧相这个外祖有何动作,便可见一斑!他如今嫡子之位已是岌岌可危,不想着法子好好讨陛下欢心,竟还如垂髫稚童一般,想用这种法子引起长辈重视,实在幼稚愚蠢。”
张之平道:“可不正是如此!还有一事,据说他庆典第二日曾去过一趟萧相府,不知与萧相谈了些什么,出来时面色阴霾,似乎不甚如意。”
陈悉致道:“能有什么?无非是请萧相出山,助他一臂之力罢了!如今他还有谁能倚靠?萧相此人智谋诡谲,可廉颇老矣!他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未必能有年轻时的胆识和魄力——想来咱们翼王殿下与他外祖之间的商谈不会太愉快!”
张之平附和道:“大人高见!”
陈悉致颇为自得地摸摸下巴:“之平,你待会儿吩咐下去,咱们给翼王府准备的年礼要备得足足的。翼王殿下在临阳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到了翼州这苦寒之地,定要郁郁寡欢好一阵子。咱们更要待他亲热些个。毕竟这块地面上,如今是他说了算。”
虽然已经暗中将赌注压在毓王殿下身上,但明面儿上翼王殿下才是他的主子,至少眼下是如此,丝毫怠慢不得的。
“大人放心,小人记下了,保管妥当!”张之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脑袋,“瞧小人这记性!王将军那边派了人过来,在门房等了一早上了,说有要事禀报大人!”
陈悉致皱眉问道:“边防军刚出了一趟关回来,这当口能有什么要事?之平可知他为何?”
张之平恭敬答道:“小人不知。”
来人是边防军中的传令兵。张之平当然能猜到此人此番是为何而来,却并不说破。
他追随陈悉致时日已久,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今日已经说得太多,此时此刻,必须要适度藏拙。让主子觉得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时候是很危险的。
一个合格的心腹,平日自然要努力在主子面前展现自己的智谋,却万万不能表现得什么都清楚,什么都了解,什么都尽在掌握,因为这样会让主子觉得凡事都让你牵着鼻子走,他也许一时不会反应过来,还会夸你机灵能干,但事后若回过神,很可能心里会非常不爽,甚至对你颇为忌惮。
张之平伺候陈悉致二十多年,足足当了二十年的心腹。对此,他相当有心得。因为肤色的关系,他虽然生在大周朝,却从小受尽了歧视和冷眼,只有低三下四、察言观色才能够艰难地活下去。
他少年时机缘巧合遇上陈悉致,并辅佐其一路官至知州,如今他自己虽然已是这偌大知州府里一人之下诸人之上的人物,却仍然一如既往地不骄不躁,谦卑低调,一双隐泛蓝光的眸子将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得愈发炉火纯青。
陈悉致果然很满意,不轻不重地斥道:“怎么不打听清楚再来回话?若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还不得被你耽误了?”
张之平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是,确是小人疏忽,请大人责罚!”
陈悉致摆手道:“这回就算了,堂堂知州府的大管事,在小子们面前受罚像什么样子?大人我都替你臊得慌。知你平日手头事儿杂,可边防军那边的消息都是大事,怎可如此怠慢?下回可得长点记性!还不速去带人过来?”
“是,是,多谢大人宽宥!小人这就去传唤!”
言毕,他便倒退着出了书房。这书房是在知州府的后花园中,园子不大,但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充满精致婉约的江南风情,只见书房外是一个百尺见方的水榭平台,平台对面是大片瘦骨嶙峋、险怪奇巧的假山石,环抱着一弯湖水。
湖面此时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大半覆盖着枝茎枯瘦、形态各异的残荷,正在寒风中瑟瑟轻摇,假山石上亦覆满凋敝的紫藤,别有一种凄然之美。
这园子设计得匠心独具,四季各有胜景。冬季自不必说,美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春天时湖边兰芝亭亭,芳草萋萋;夏季湖上荷花映日,莲叶无穷;秋日园中黄叶纷飞,花草萧瑟。湖心架设一座蜿蜒小桥,通向湖的另一边,那里有一扇半圆形的月洞门,通往知州府前院。
确定已经不在书房的视线之内,张之平站直了身子,不疾不徐地缓步上桥。此时他的脸上常年挂着的谦卑表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淡然到有些严峻的神色,这让他那张具有异域风情的脸看起来格外五官深邃。若是府里旁人见到,恐会对这张面孔大感陌生。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园子里熟悉至极的景致,这里的一石一木,都是他花费数年在江南各地苦心搜集而来并亲手布置,深得他主子的欢心,看起来与江南普通园林无甚二致,可因其乃是人造而成的塞上江南,其所费银两令人咋舌,大约可在江南造十个同样规模的园子。
不知想到什么,张之平突然嗤笑了一声,然而下一瞬,当他跨过了那扇月洞门,谦卑神色便重新出现在他脸上,知州府的大管事又回到了府内众人的视线之中。
边防军的传令兵是个生面孔,出身乃是王家子弟中最不起眼的旁支,名字唤做王全。
此人在军中已经混了十来年,不过是个百夫长的级别。若不是军中炙手可热的年轻校尉王俊日前因酗酒被打了二十军棍下不来床,这等美差也轮不到他头上。此时他拘谨地坐在知州府门房的长条凳上,对面前案几上的热茶点心视而不见,焦虑地等着知州大人传唤。
今日天色未明,王将军突然点名叫他到大帐,亲手交给他一个火漆封,命他即刻进城求见知州陈大人,务必将这火漆封交到他手上,旁人一概不得经手。
得王将军亲自派下军令,他激动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大声应了,宝贝似的揣着这火漆封就上了路。果然城门处都打点好了,守门的卫兵见到他的军牌便立马放行,不过一个多时辰,他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赶到了城南的知州府。
大清早的,门房见是边防军的传令兵前来拜见知州大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上报给了大管事张之平。
张之平匆匆赶到门房,在门外看见这回前来传信的年轻兵士以往从未见过,不由大感诧异,生生停下了脚步。此时恰逢陈悉致传他和刘师爷到书房议事,他便不曾进去,掉头先去了他主子那处。
此时张之平走到门房处,挥手屏退门房的两个守备,径直走了进去。
王全听到守备在门口给张之平请安,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行礼。张之平拱手还礼并请他坐下。王全曾隐约听闻知州府里的大管事有西域血统,今日终于得以一见,诧异于这一位中西合璧的长相,更诧异于其待人接物态度的亲切谦卑,竟令他陡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
“这么说,您是带了王将军的公函给我家大人?这天寒地冻的,您跑一趟真是不易,实在是太辛苦您了。”张之平亲手给他斟了一盏热茶,示意他趁热喝,“来来来,您先暖暖身子,咱们再来说话。”
房内燃着木炭,气氛温暖而放松,面前的男子温和的嗓音、幽蓝的眸子似乎有一种魔力,王全不知不觉就顺着他的意思喝下半盏茶,只听得对面他问:“以往都是王俊王校尉前来送公函,此番换了您,想来您也是王将军的子侄?”
王俊乃是王荣的内侄,一向深得王荣器重宠爱,这不是什么秘密。不但边防军中人人皆知,翼州官场中人也多有耳闻。王全闻言惶恐摇头:“岂敢,岂敢!属下王全,不过一旁支子弟,怎敢与王校尉相提并论?”
张之平温和一笑,随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一边用茶盅盖儿拂去上面的茶叶,一边不经意地道:“您不必自谦。王将军与我家大人交情极笃,若非极为看重您,不会让您来跑这一趟。算来在下还是年前见过王将军。这一向府里忙着赈灾一事,也没顾得上拜访将军府上。年前听他说骑马伤了风,夜里有些咳喘,不知此时可曾大好了?”
王全在军中职务太低,平时等闲难见到王荣一面的,哪轮得到他贴身伺候?这等亲密之事,想打听都没处找人去。他回想早上见到将军,身子似乎挺健朗的,只得硬着头皮含糊回道:“挺好的,多谢您记挂。已然大好了。”
张之平心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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