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渚是被凌景途揽在怀里,从窗口逃出的那片火海,而等他们再回头时,那间被执念缠绕的牢笼也已溃散在漫天的黑烟里,仅留下一些孰是孰非的恩恩怨怨,徒劳地盼着轮回经年,还能有抵补亏欠的机会。
李华文没有从楼里出来,也没有留下什么怨气冲天的魂魄,他一个活人常年接触死气沉沉的恶灵,不仅阳气受损落得一副沧桑迟暮的模样,其魂气也早已零零碎碎地被吞噬殆尽,即使化鬼也难以在世间滞留。冥冥之中,这或许也算是对他亏欠的人的一种补偿。
只是想来荒唐,他满腔怨怒,自认为进退维谷,无法回头,所以一辈子都想让自己摆脱禁锢的泥泞,但到头来,他最后想要的归宿却不是仓促追求的迢迢阔路,而是转过身时,那方已经落灰的寂静小院,以及桌子上温热的粗粝淡饭,还有他到死也不肯放下的那件寒衣褴衫……
那个躲在幕后的“鬼先生”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江渚原以为这个在校区留下咒符的“大鬼”会等他们得到镇祟石碎片后,不惜一切代价抢夺,可现在看来,那“大鬼”倒是颇为沉得住气,或是想等着最后一并坐享其成,于是这刀山火海便先让他们闯着。但江渚心里兀自纳闷,毕竟若是镇祟石碎片被魂司安藏着,那“大鬼”有什么筹码能从魂司手里得到这些东西?
从枯井中取出的那枚珠子离开了死气的熏陶,再者被江渚的魂气一压,倒是格外得老实。而凌景途身上的伤口也愈合得很快,除了袖子被划断,并没有啥大毛病,连包扎的医药费都给江渚省了。
不过经过上一次的发热危机,为防凌景途不打招呼地晕死在路上,江渚还是忧心忡忡地捧起凌景途的手臂,然后小心翼翼地扯掉他手腕处撕裂的衣袖。然而等他看到凌景途手腕处的血窟窿已经愈合时,不由地惊叹凌景途这种神速的自愈能力,只是被锁链箍伤的疤痕却恢复得更慢一些,而且江渚从来没见过这种如诅咒般焊在人身上的锁链,况且这锁链平时不出现,一旦凌景途压不住身上的死气,这锁链便帮倒忙地出来凑热闹。
“这疤……”江渚轻轻拂过凌景途手腕上尚未消失的烫疤,接着若有所思地问,“还有那红色的锁链……”
凌景途被他指腹的触感惹得稍稍一颤,然后随着他忧心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疤痕,随即缩回手,往下扯了扯破损的袖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疼。”
听到这两个字,江渚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嗔怪感,不过他看出凌景途不想谈及此事,也不多问,反正即使凌景途不说,他也有办法依着锁链的纹络和样式,然后悄悄去阴间查寻资料。
江渚讷讷地缩回手,旋即等把手插进裤兜时,恍然摸到了他塞在口袋里的那根发绳:“这就是你说过的镇祟石碎片?”他将那泛着血光的扳指大小的珠子从腐朽的绳子上取下来,像盯稀罕物一样研究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惊叹说,“这么大点的东西竟然有这么重的死气,这得流转了几辈子才修来的。”
凌景途的目光凝滞在珠子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良久才应声:“五千多年……确实挺久的。”
五千年是久,毕竟阳寿才百年,鬼寿也不过千年,千年间都有可能沧海桑田,更不用提几千年的光景,怕是有些人许多事早已面目全非了吧……可他活了五千年,为了一个人,不死不休地活了五千年……
江渚想着,心口泛起几分酸楚,不由地抬眸看了看凌景途,心说,那个人可真有福气,能遇到你这么个掏心掏肺的大傻子。
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经过那片坟场时,江渚忽然停下了步子,缄默不语地盯视着一方。
凌景途看出了他恍怅的心思,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急慌慌从怀里掏出一个文具盒:“李富贵留下的。”
刚才逃出枯井后,江渚仅顾着寻出路,却忘了带走李富贵最后留给李梅的东西,现下又经过这荒废的坟场,被凄凉的夜色一搅,他心头仿若染了一层薄霜,整颗心也如那个空荡荡的文具盒一般,载满了挥不去的遗憾。
“交给李梅吧,”江渚看着凌景途手里的文具盒,勉强扯了下嘴角,自嘲地苦笑一声说,“希望还不晚。”
荒郊野外的西北风无情地往骨缝里钻,由于两人的大衣全部留在了火海中,所以等把文具盒埋在李梅坟头,江渚便也不久留,拉着凌景途匆匆跑到了较平坦的小路上,随即却又不慌不忙地站在了路边。
“猪兄,我抱你回……”凌景途不清楚江渚在等什么,他见江渚冻得缩起了脖子,便抬手环拢在江渚肩头,说着便要弯腰去抄他膝窝。
“不用,再等等,一会儿就有来接我们的车,”江渚一边挡开凌景途热情的手,一边抬臂盯了眼手表,解释说,“凌晨两点,那辆接送新魂的大巴车应该会经过这儿。”
凌景途牵过他的手,不解地问:“可是我们不是新魂?”
江渚看了看自己那对被凌景途合在掌心的手,就势又往他身前靠近了半步:“对,我们不是新魂,但这鬼车也不光接送新魂,你如果想坐,交钱就行,只是比较贵,一般不会有鬼舍得花钱坐这种专车。”
凌景途一听,本着为他猪兄省钱养老的决心,摇了摇头:“那我们不坐车,我抱你回……”
“真不用,”江渚缩回手,接着拿出手机,也不管凌景途能不能看懂,指着一条信息对他说,“那只败家耗子用我的冥币预订了三个座位,我钱都交了,不坐岂不是可惜,对不对?”
“嗯。”凌景途乖顺地点头,但旋即又皱了皱眉,然后趁着江渚垂眸的一霎,忽地倾身将他拥在了怀里。
江渚身子一僵,双手更是不知所措地支棱在凌景途腰侧,仅眨巴着不安的眸眼,感受着耳侧浅浅撩动的温热气息。
“你……你干嘛?”喉头蹿到须臾,江渚不安地启唇,僵硬地吐出几个字。
“怕你冷着。”凌景途应声干脆,说完之后又将人揽紧了些。
江渚:“……”你这每次占便宜的理由倒是挺光明正大呀。
不知是不是真的冻得难耐,江渚颇老实地任凌景途抱着,直到不知谁家放出的孤魂野鬼大晚上地开着鬼车鬼混,并把头探出车窗外,对着江渚他们大喊:“嗨!我说两位收敛些,半夜三更的就别在大马路上搂搂抱抱,直接钻小树林得了!”
听到这句好心提醒的鬼叫,江渚下意识地垮下了脸,接着释开凌景途,站没站相地瞪着停在他们面前的鬼车:“你来这里巡逻?”
曾泉指了指后座:“上车!”
江渚歪头看了眼坐在曾泉旁边的鼠哥,还有后座的那位与他们有缘的老人,不由地蹙紧眉头,质问那只对他抛媚眼的死耗子:“您老不是订了三个豪华宝座吗?谁坐?鬼坐?”
鼠哥右眼一闭,同时右嘴角一挑,发出一声找抽的得瑟音:“你猜?”
江渚冷笑一声,没有搭理这个花别人钱还理直气壮的死耗子,他同凌景途坐在后面,然后先隔着凌景途觑了眼老人的神色,等他确定老人的心思全在曾泉给他发的那本《阴间新魂做鬼指南》上,并没有看到那处着火的教学楼时,便稍稍松了口气,然后歪过头对着窗外,闭眸不语。
曾泉还以为江渚上车后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盘问他一番,却没料到他竟然能这么心平气和。不过当曾泉从后视镜看到凌景途犹犹豫豫地去握江渚搭在腿上的手时,便凭着自个儿的想象,脑补出了一场江和尚追妻荒坟场,继而把自己累瘫,但好歹抱得美人归的大戏。
做为一个长寿的活人,江渚并没有连轴转动的耐力,他这一觉睡得深沉,等他再睁眼时,曾泉的车已经开到了供新魂暂时安顿休憩的一处园区,而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把头转了个弯,竟尴尬地倚靠在凌景途的肩头。
老人下车之后,又拉着江渚询问了给他那几个故友上坟的事,接着拿出他认认真真学习了一路的那本书,同时带上老花镜,指着上面的一段话问:“小伙子,我看这本书上写了有轮回投胎的地方,不过要等死后七天才能去这个地方,可我想现在就去,我能去吗?”
“现在去不了,您刚……”江渚将“去世”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继续说,“您刚来这儿,身上还有生气,没办法投胎,而且最近人道轮回处那边报名投胎的人挺少的,您不用着急,这几日也可以申请回阳间看看。”
“哦……”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如果不投胎做人呢?我看这上面还有可以选择投胎做猫呢。”
“做猫?”江渚一惊,但转念一想,如今转世为宠物都快成为阴间最受欢迎的投胎项目了,这赶时髦的大爷有做宠物猫的想法也不足为怪。
老人见江渚不答,又急切地追问:“能投胎做猫吗?”
“能,能做猫……只是做猫啊……做猫……”江渚赧然摸了摸后脑勺,一遇到不知怎么说的难为情的事便习惯性地去瞄一旁的凌景途,“做猫需要提前填写投胎意向表。”
“咋填写这个表?在哪儿领这个表?小伙子,你能帮我报名领一张表吗?”
见老人着急的模样,江渚忍不住多问了句:“大叔,您打算做几号的猫……不是,您打算什么时候投胎?”
“我想抓紧呀,最好就是七天之后立马投胎!”
“这……”江渚嘴角一抽,“这不太好办吧……”
老人一愣:“为啥?”
江渚支支吾吾地解释:“因为……因为……”
“因为您如果想七天之后投胎做宠物猫,就需要穿越到五百年前提前占个名额,否则您只能等五百年后才能做宠物猫。不过您如果觉得自己足够励志,也可以从流浪猫做起,毕竟做流浪猫不需要排队,不过要我说,您如果有做流浪猫的志气,还不如做人呢。”
听完鼠哥一席话,江渚立马顺杆往下爬:“耗子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投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