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电梯的时候,宋黎精神恍惚,甚至忘了戴帽子、墨镜和口罩。
许琛轻叹一声,眼神幽暗,手底下的动作却温柔。他像担心对方受惊一样,轻轻缓缓地替宋黎穿戴好了全副装备。
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宋黎始终低垂着眼一言不发。许琛坐在旁边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轻轻覆上宋黎的手背。
掌心里冰凉的手掌轻轻瑟缩了一下,缓缓紧握成拳。手的主人依旧安安静静,甚至连眼皮都没敢抬一下。
终于进到酒店房间,厚厚的房门一关,外界冰冷的空气和嘈杂的声音便被隔绝在门外。
许琛将宋黎带到沙发上坐好,帮人剥去满身束缚,自己再去开空调、调整灯光、开加湿器、煮热水。
随着汩汩的水声,洁白温热的水汽在暖黄的灯光下氤氲四散开,整个房间都笼在令人松弛舒适的气息中。
许琛已换好睡袍,他缓缓在宋黎面前蹲下,问:“阿黎,饿不饿?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吃晚饭?”
宋黎睫毛抖动半晌,轻声问:“琛哥,我们……能不能先聊聊谷千原的事?”能不能先不问我的秘密,先说谷千原的问题。
许琛听懂了:“好啊,没问题,你想聊就聊。不过,你真的不饿么?”
宋黎轻抬一下眼皮又马上垂了下去。许琛到这种时候还在关注自己饿不饿的问题,他真的……心好大……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宋黎身体下意识抖了抖,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缓缓开口:“琛哥,我觉得,谷千原……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的魂魄和身体之间……并非原装。”
许琛身体一僵,内心震颤如山呼海啸。但他不想惊扰宋黎,强作镇定道:“你指的……是类似于穿越这种事么?”
这个概念,他在各种影视剧和小说里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在现实中认真讨论。
宋黎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此刻,他真庆幸这个时代有那么多的穿越作品,让他解释起来不至于太过费力。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他生病前后判若两人,他生病后没有了关于这个时代的基本常识,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原本不该有巫术和巫师存在……”还有,他认识我的护身符,还能看透我的真实身份……
“就只有这些理由么?”许琛眸色黯沉。
“这些还不够么?”宋黎从出了那座房子之后,第一次大声说话,他的情绪显而易见有些激动。
许琛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阿黎,如果让我说实话,这些的确不够。谷千原是否会巫术我们还没有完全确认,而且,就算他会,那位陈道长也会一些异能,又该怎么算?生病后性格大变的人更是有很多。至于他没有了这个时代的基本常识……用失忆就可以解释啊。你不也是这样么?”
许琛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根钢针,狠狠扎痛了宋黎。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深处渐渐流露出一些类似于决绝的情绪。
许琛知道了真相会如何?惧怕他、鄙夷他还是嫌弃他?不管哪一种,都不会是什么令人愉悦好受的态度。
可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隐瞒下去了。他不能任由谷千原的问题悬而未决,在过去、现在甚至将来随时威胁许琛的安全。谷千原的秘密必须被揭开,被解决。所以,他自己的秘密,也唯有坦白一途。
他定了定神,像鼓满了海风的帆船,突然充满了一往无前、直面巨浪的勇气:“你说得对,这些都不够有说服力。那么……如果我说,我跟他经历过一样的事,有过完全一样的症状和表现,你觉得这理由够充分么?”
许琛身体骤然一缩,重心不稳跌坐在地毯上:“你说……什么?”
许琛果然很害怕。即便他是那样勇敢无畏的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也很难不害怕啊。
宋黎眼神黯到了极致,抖着嗓子低声道:“琛哥,对不起,我以前瞒了你太久。我……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其实……是另一个魂魄穿越到了这具身体……”
许琛嗓子像被水泥堵上了,半天发不出声音,瞳孔震颤久久无法平息。他猜到了宋黎有事瞒着自己,但他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事……
许久,他死死盯着宋黎的眼睛,哑着嗓子说:“阿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别……别这样吓我好吗?”
宋黎垂下眼睫,声音平静到了近乎温柔的地步:“琛哥,对不起,我原本……真的一点都不想吓到你。如果可以,我情愿一直瞒下去。或者,我更希望……我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隐瞒真相了。”
许琛很想质问宋黎,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一切?你确定自己不是一时间鬼迷了心窍?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莫名其妙被忘记的古筝,和更加莫名其妙被牢牢记得的骑马和书法……甚至,更久远的,他隐隐想起了他和宋黎的初遇,和所谓被错认的“邻居哥哥”……
宋黎似乎跟他想到了同样的事,不待许琛开口,他主动说:“我不是因为失忆忘记了怎么弹古筝,而是我压根儿就不会弹;我曾经叫错了你的名字,是因为那个名字是……”
“别说了!”许琛疾言厉色打断了宋黎。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下意识不想听到那个名字的主人到底是谁。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自己态度那么恶劣的前提下,宋黎依然愿意做他的粉丝,甚至还……喜欢“他”。
原来,这一切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更不是他许琛魅力有多惊人……原来,他是占据了原本属于别人的那份喜欢……
许琛冰凉颤抖的指尖突然覆上一层温热,宋黎试探着伸出双手拉住他,但不敢太用力,也做好了随时回撤的准备,如果对方表现出哪怕一丝丝的抗拒……
他轻声道:“琛哥,你先起来坐好,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好不好?”顿了顿,他补充道,“如果你还愿意听的话。”
许琛反手握紧了宋黎的手指。他此刻心里发空发虚,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离自己而去了。所以,下意识的,他想握紧宋黎,以摒除那些无端的恐慌。
许琛烧的热水,最后反而是宋黎给他端来了泡好的热茶。
肩膀挨着肩膀坐在沙发里,宋黎缓缓开口:
“我原本生活在距今一千多年前的中夏朝。我的父亲,是屡建奇功、权倾朝野的兵马大元帅。他有三个儿子,而我,是其中最小最不成器的那一个。”
许琛垂着眼低低开口:“你父亲……他要求你必须会骑马?”
“是的。”宋黎自嘲地笑了笑,“对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来说,儿子会骑马,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我两个哥哥都文武双全,很令父亲骄傲。而我,少年时恰逢边关军务繁忙,父亲对我疏于管教,祖母和母亲又偏疼幺儿,以至于最后,我长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
“不许这么说!你已经很优秀了。”许琛面带不悦,制止宋黎进一步自黑。
宋黎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时候,京城的人都是这么说我的。相比两个哥哥,我既不擅长经世致用的科举文章,也不喜欢舞刀弄枪骑马打仗,我只喜欢诗词歌赋、笔墨丹青,甚至还想跟着优伶学唱戏……这样的子弟,谁敢夸一句优秀?”
许琛默然不语。时代不同,对优秀的定义也不同,他的确没法跨越历史的鸿沟替那个时代的宋黎发声。
“原本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父亲已经有了两个符合他要求的儿子,他并没有太过严厉要求我什么。而我自得其乐,逍遥自在,在父兄的庇护下过着我自认为舒适平静的生活。可是,当时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权倾朝野、万人之上,原本就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处境。”
宋黎的声音不自觉哑了几分,许琛意识到接下来他将会听到什么样的后续,下意识抬手握住了宋黎的一只手。
“我不懂什么权柄谋略、派系斗争,我只知道,我父亲绝对绝对是被冤枉的,他是那么忠诚、那么正直的一个人……他们居然……居然说他里通敌国,谎报军功,这些……可是欺君的大罪。我们全家上下被关进牢狱,直系家属判了死罪,家丁奴仆被判流放三千里……”
许琛心尖狠狠一抽,下意识捏紧了宋黎的手掌。难道……难道宋黎在那个世界,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经历……宋黎怎么忍受得了?许琛的心紧紧缩成一团。
“你父亲这么显赫的身份,给他定这么大的罪名,难道不需要足够充分的证据?”许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看过、听过太多这样的古代故事,但还是忍不住怀了一线希望。
“当然需要。我不懂他们是怎么操作的,总之,最后人证物证俱全,父亲和兄长毫无办法,我更是起不了丝毫作用。当时的我,已经做好了跟家人一起赴死的准备。”
从这句话里,许琛听出了一点点微末的希望,他身体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宋黎,等待他的下文。
“我有一个自小相熟的巫女,小时候我曾帮过她,后来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她得知我被关进牢狱的消息,特意跑来看我,劝我利用她的巫术逃出去。巫术的作用范围和能力都有限,她只能救我一个人,而且,出去之后,我从此便只能隐姓埋名躲进角落,不能被世人发现、认出。”
宋黎唇角轻轻牵了牵:“所以,我拒绝了她。”
“啊?为什么?!”虽然明知已经是过去许久的事,许琛还是忍不住心焦急躁。
“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很软弱的人。父母,亲人,家族,我原本倚赖的一切在一夜之间突然都没有了,我一个百无一用的人,独自留在世上东躲西藏,又有什么意义?”
许琛默了默,轻声问:“你当时……多大?跟现在一样么?”
“出事那年,我十七岁,听上去也不小了。可是,说出来你别笑,在那之前,我连穿衣吃饭、洗脸梳头都有专人伺候,别说洗衣做饭、赚钱养家了,我甚至连一杯热茶都没有自己亲手泡过。”
许琛握了握手里宋黎亲手泡的热茶,想到毫无生活能力的17岁小少爷突然被丢进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还背负着那一百万的所谓“债务”,顿时一阵心疼:“难怪……你那么像墨玉……”
“是的。当时孙导说我是天才,其实不过是本色出演而已。”
“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既然拒绝了巫女,为什么又会出现在千年后的今天?
宋黎缓缓垂下眼睑,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后来……后来紫南她……骗了我。”意识到许琛并不知道紫南是谁,他低低解释,“紫南,就是那位巫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