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庭院,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地,刚好落在顾绥安脚边。
自始至终,顾绥安都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萧擎来过。结界隔绝了声音,他只以为是某个值守的弟子。
此刻,顾绥安掸了掸衣袖,端着姿态,就等谢兰卿走到他面前。
在门外台阶上站了好一会儿,谢兰卿才提步往里走。他也不看顾绥安,径直穿过游廊走向三秋殿,但还没走几步就有一杆长枪拦在他面前。
谢兰卿:“……”
大约是绞尽脑汁想出个由头,他才转身,昂首朝顾绥安走去,“你徒弟不待见你,跑了,就刚才。好心奉劝你一句,行事别太过火,我虽管不得你,但圣境的老祖宗可管得着。”
圣境便是修真宗门的祠堂,但顾绥安根本不吃这一套,“说得好像你徒弟很待见你似的,还不快将结界撤了。”
“师尊,我的医书抄完了。”
花别枝适时出声,语气带着控诉。面对亲师尊,他反倒拘谨了起来,完全没有面对顾师伯时那般率性随心。
很快,结界一撤,花别枝和那值守的弟子飞跑,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血剑和银剑一路狂追,险些没追上。
顾绥安挑眉,神态矜傲,“半斤八两。”
谢兰卿抿唇,无话反驳,完败。
*
谢兰卿检查花别枝抄录的医书,仔细装订成册。顾绥安架着二郎腿坐在大案左手边,背对谢兰卿,他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拨弄着笔架上的毛笔。
木质、玉质的笔杆碰撞,叮叮当当,声音十分悦耳。
顾绥安看着谢兰卿谨慎检查的模样,不禁道:“我也猜这事儿是你吩咐的。放心,我都替你监督好了,一字不差。”
谢兰卿:“……”
结界已经撤下,他以为顾绥安也会离开,但没想到对方一路跟在自己身后。
而且他分明是叫花别枝看着顾绥安,怎地最后反倒成了顾绥安监督花别枝?
忽然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掌心向上。
谢兰卿:“?”
“兰卿,我的衣袍和乾坤袋是你拿走了吧。”顾绥安半旋着身体后仰,凑近了,一声“兰卿”叫得极为亲昵。
提及这事儿,谢兰卿不禁发出一声冷笑,突然恶声道:“对,我不仅拿走了,还一把火烧了,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很愤怒?一觉醒来,不仅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还被人锁在了院子里!”
顾绥安:“……”
顾绥安恍然大悟,他找到原主和谢兰卿交恶的根源了——就谢兰卿这种恶劣的行为,谁受得了?原主又是那样刚愎自用的性格,兄弟俩不合,是必然的。
但无妨,他顾小爷心胸宽广,最好说话了。
顾绥安一点儿也不计较:“我怎么会生兰卿的气呢?放心,为兄只是好奇,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谢兰卿:“!?”
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谢兰卿呕血。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顾绥安精致的面庞,试图找到一丝牵强附会,但毫无所获,反倒让他注意到了对方一身碍眼的桃粉袍。
“怎么样?”察觉到兰卿的视线,顾绥安跳下大案,转了个圈,强调:“你徒弟送给我的。”
谢兰卿:“……”
不用说,他也知道。
最终,谢兰卿别开眼。说到底他与顾绥安的仇恨只在年少时——少时有一年,父亲拜访友人,约好了带二人出门。临到出门那天,顾绥安却将他的衣袍和法器都扔了,还施法将他困在院子里,最终导致他不仅没能跟随父亲出游,还被父亲训了一顿:“你与我置气,不想跟我出门,我尊重你,但你诬陷绥安作甚?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绥安事事谦让,你心思不正还委屈上了?”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两百零六年十一个月。
瞧顾绥安现在这缺心眼的样子,指不定早忘了。也罢,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宜再纠葛。
遂,谢兰卿冷硬疏离道:“你大费周章叫我回来,何事?”
顾绥安丝毫没有察觉到谢兰卿的变化。
他心里装着件大事,犹豫不决,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不说?那我就走了。”谢兰卿起身,将装订好的医书和原件藏于袖中,他闪身便出了三秋殿,只留下一句忠告:“你的琉璃境,我已经着人安排修缮。在此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待在三秋殿,莫要再去寻萧擎的麻烦了。”
“别啊,兰卿。”
顾绥安追出庭院,眼看着谢兰卿就要离开解居山,情急之下,他拽住对方的袖子:“你又不回来,我一个人住在三秋殿有什么意思?”
谢兰卿:“?”
顾绥安不仅抓他袖子,还顺势挽住了他的胳膊,一口一个“兰卿”黏糊得很。
他盯着顾绥安,迟疑:“你难不成是想让我回来跟你一起住?”
顾绥安点头。
谢兰卿嗤笑了一声:做梦。
他盯着顾绥安不言,眸子泛冷。用力抽回胳膊,却拧不过顾绥安死死抱住他。
“放手!”
“好吧。”
顾绥安撒手了,漂亮的桃花眼下垂,闪过一丝落寞,声音也闷闷的,染上了鼻音。
从前顾府就他一根独苗苗,旁支的兄弟姐妹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即便见上了也都客气疏离,从不与他亲近。后来顾府升迁搬到京城,他身边就更没有人了,虽然有幸结交贺小世子这位挚友,但人家是皇亲国戚,再亲近也不能像亲兄弟那般亲密无间。
他很羡慕原主有个表弟。
他不会放弃的!
*
合欢宗,主峰议事殿,分前厅与后殿。
谢兰卿通常都在后殿歇息办公,只是——
“你跟着我作甚?”
顾绥安从解居山一路跟过来,闪躲着视线不敢看他,但也不说话,就耷拉着脑袋,默默跟在他身边。
檐下摆放的一盆玲珑水仙许久没打理,谢兰卿顺手洒了几滴醒灵液。顾绥安也照样学样——拿起水壶,将那一排静心照料的灵花灵草都浇了一遍水。
谢兰卿觑了一眼,见他做得有模有样,便不再说话。
今早忘了放飞笼中豢养的怒面文须雀,遂,谢兰卿打开笼子,顺手揉了揉鸟儿头上的羽管,放飞。待入夜,它会自己飞回来。
做完这些,谢兰卿才踏入大殿,下逐客令:“我要处理政务了。”
顾绥安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诚恳道:“没关系,兰卿,你忙你的,我不扰你,我就看看。”
“你知道的,我一直住在琉璃境,鲜少出门,我真的就只是看看,你不要赶我走。”
迎着兰卿不辩喜怒的目光,顾绥安试探地伸手,勾住对方的衣袖,见对方没有拒绝,他直接大胆地凑了上去。
失了神采的桃花眼重新焕发光亮,明眸湛湛,笑意灼灼。
对上那双眼,鬼使神差地,谢兰卿竟然默许了。
待坐到大案前,谢兰卿才反应过来,心惊:顾绥安这种黏黏糊糊撒娇的劲儿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抬眸,注视着这里碰碰那里瞧瞧、仿佛一刻也不能停歇的顾绥安,竟丝毫不觉得违和。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桃花眼眼尾总是上扬,显得愈发热烈张扬了。
看着对方衣袍下未着亵衣,方领露出一截白皙红润的锁骨,谢兰卿敛眸,若有所思,“你是不是闭关,出什么岔子了?”
顾绥安闻言,立马放下手里盘着玩的绿松石坠子,他刚准备给一旁的灵剑系上这个坠子。
他冲谢兰卿笑了笑:兰卿终于不排斥他了,还主动与他说话。
他背着手,赤足三两步蹦到兰卿面前,漂亮的眼眸滴溜转动。
原主生辰宴之前,确实闭关了三个月。想到那件压在心底、必须和兰卿商量的事,顾绥安觉得此刻就是最佳开口的时机。
他坦言道:“确实出了点问题,但问题不大,就是想开了。”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原主闭关的那三个月专研合欢术第二卷——借助纯阳或纯阴体质的炉鼎提升修为,以证大道。而萧擎便是原主选定的炉鼎。
“你想开了什么?你想明白了还强迫人萧擎?”谢兰卿皱眉,他向来不愿意管顾绥安的破事,但今日忍不住提醒:“合欢术第二卷中的炉鼎是互为炉鼎,须得双方同修,否则就是邪术,逆道而行,一着不慎,非死即伤。”
说罢,又自觉管太多的谢兰卿顿了顿,补了句:“你想死只管去死,莫要害了无辜的人。”
“竟然是这样?”顾绥安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兰卿后面那句挖苦的话,他只觉得心惊,原主太自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始修炼,也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兰卿,你能跟我说这些真的是太好了,我发誓再也不修那劳什子合欢术了!”
同时,他也越发坚定心中那件事的想法了,但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又回不去了,还被萧擎打了一顿,万一要是原主那方面再出现问题,他顾小爷的颜面何存?
顾绥安急切道:“兰卿,你跟我说实话,我只是修习了那种功法,但从来没有对人使用过,还会不会有问题?”
谢兰卿看着顾绥安,眼神微妙,很意外。原以为顾绥安会不识好人心,却没想到对方全听进去了。
只是顾绥安的问题,谢兰卿也不知道答案。
炉鼎合欢术成功的条件极为严苛,必须阴阳合一,纯阴、纯阳体质者又极为罕见,所以合欢宗鲜少有人修炼。他更是没有碰过这类功法。
谢兰卿摇头。
顾绥安眼神又黯淡了,但没多久他又振作了起来:“那炉鼎合欢术既然都写出来了,还是咱们的镇宗之宝,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谢兰卿失笑,这样一想,顾绥安似乎说的也有道理。
功法本身并不存在问题,顾绥安能参悟,说明他适合。
“所以你说你想开了,到底是想开了什么?决定好好对待萧擎,培养感情?”
合欢宗的传承乃是合欢道,而合欢道的核心绝非“情.欲”,而是【爱念】。爱念因情.欲而起,有前辈恩爱白头,至死不渝;有前辈同舟共济,携手飞升;也有前辈大梦一场,断情绝爱;但更多的是有人为情所困,从此万劫不复。
谢兰卿还没准备好动这个念头,但他想参考先行一步的顾绥安会如何应对。
然而,顾绥安一字一顿:“不,我要将他逐、出、师、门!”
将萧擎逐出师门,是顾绥安深思熟虑两天两夜做出的重大决定。
从三秋殿醒来,望着床顶发呆的那一刻起,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顾府、顾小爷、贺小世子……所有熟悉的曾经,突然在一夜之间散作了尘埃,飘向某个无人诉说的角落。
别人的穿书话本里都会有系统,但他什么都没有。抛去最开始发现自己穿书时的新鲜感,他现在只剩下茫然,他被挤压在两种身份的夹缝中,不知道是应该做自己,还是去成为原主。
他不否认自己对萧擎感兴趣,若他是原主,他很有可能也会成为一个“渣攻师尊”,但坏就坏在萧擎会杀了他。他认可原主的行为,但不想承担和原主一样的结局。
不过好在一切都还不算晚。
原主只磋磨了萧擎半年时间,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目前顾绥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萧擎——将他逐出合欢宗,最好是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了。
只是,萧擎是原主的亲传弟子。
合欢宗若是要将亲传弟子逐出师门,须得入圣境,呈上理由,获得诸位老祖同意。而圣境密阵由宗主掌管,只有宗主才有资格开启。
合欢宗合欢道的传承,并不是人人都能修得,得讲究缘法。像原主和谢兰卿收徒弟,亲授道法,必须将徒弟带到圣境,面见诸位老祖,即燃上命魂灯。
灯燃,则千里神魂亦受圣境庇佑。
跟顾氏祠堂新添人口,要上族谱是一个道理。
这件事必须要和谢兰卿商量。
想着要说服兰卿打开圣境密阵,顾绥安的声音不自觉就软了几分,“兰卿,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对萧擎的所作所为,但是我现在都想通了,双修这事儿讲究你情我愿,萧擎性子傲,强求无益。”
“若是兰卿觉得不妥,大不了我多给他一些补偿就是。我私库的法宝任他挑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