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他们步行去了一家私房菜馆。
这里有美味的菜肴,主要是融合菜,有来自不同地方的特色菜,也有厨师创新的菜品,服务员也都有很高的专业水平,除了上菜途中看见祁言惊讶了一下,之后便再没有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
李蕴细细嚼着片皮烤鸭。
她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祁言也就没有提,两人姿态放松地享用着午餐,聊着菜品的味道和烹饪手法。
餐后,李蕴提出去旁边的小公园逛逛。
刚在吃饭的时候,她透过窗外遮挡的树枝,看见公园步道两旁的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太阳光照射在上面,让她忽然想起了安市夏天的炎热感。
古岩山后山的小道上,也有许多鹅卵石,握在手心里,来自山林的凉意消解暑气,真是时光飞逝啊。
祁言没有意见,带好口罩,他帮李蕴拿着包,一起离开餐厅。
到公园要绕到红绿灯口,再过马路。
李蕴走着,想起刚刚祁言给几个服务员在手机背后签名,下意识替他担心:“不怕他们去网上发帖吗?”
“发什么?”祁言看过来,伸手把李蕴拉到路内侧,“说我和你单独吃饭吗,可是大家都知道我有女朋友,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也是。”
午后气温升高不少,羽绒服穿不住,李蕴拉开领口拉链,露出细白的锁骨和圆领白毛衣上端,让风吹进来。
“过两天我一个朋友的话剧首演,你有时间吗?”
停在红灯扣,祁言挪动脚步挡住风,认真问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来看看,还有一些导演朋友,可以借这个机会认识一下。”
“哪天,你也去吗?”李蕴声音轻快。
她对话剧是很感兴趣的,这种现场表演的形式,不仅考验演员和舞台调度,对剧本也要求很高。
她自知自己很难成为一个剧作家——主要是对形式的不熟悉,以及从个人偏好出发,她喜欢写的剧本类型,用现场的形式表现不出来。
更何况还有机会认识别的导演,拓宽人脉,更加让她心动了。
祁言说了个日子,李蕴拿出手机看日历,遗憾地告诉他不可以。
“实在是太不巧了,我预约了那天看中医,专家号很难挂的,”李蕴注意到红灯变绿,拉住他的袖子往前走,“我的情况之前和你提过,你还记得吧?”
想起在安市她痛经那回,祁言把那句“你想去我就请假陪你去”咽了下去,点头道:“嗯,我记得,需要我陪你去吗? ”
李蕴摇头:“要排队做检查,你去不方便,我一个人就行。话剧的事,你朋友什么时候演第二场,一定告诉我,我买上花去捧场。 ”
“第二场已经定下来在滨州了,”祁言说,“没关系,他们演完这几场,就回京市了,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到时我们再一起去也不迟。”
“那也好。”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上对面的人行道。
近一年,京市政府对市区内许多小面积绿地做了改造,配备健身器材和乒乓球桌,打造了许多口袋公园。
面前这个就是,外面种满了和松树同科属的高大针叶树,绿油油的针叶完全不像是冬天的样子,往里面路过一个小池塘,宽阔的步道旁边有一个小六角亭,有许多老年人在亭子里下象棋。
李蕴看见一旁健身区边上有把长椅,她提议坐着晒会儿太阳。
哪知道刚走到长椅边,就有只金色边牧跳了出来,摇着尾巴挡在长椅前,不知是在热情地欢迎他们,还是霸道地不许别人坐这椅子。
李蕴十分喜欢狗,只是想到要给狗拣屎,即便隔着纸巾或者塑料袋,也不可避免的热热软软的触感,至今都没下定决心。
她伸出拳头,友好地凑到狗鼻子边,让它熟悉她的味道。
祁言本不想扫兴的,但出于担心还是劝她:“不知道是哪家的狗,先离远点看看,万一它咬人。”
边牧或许听懂了他的话,看了祁言一眼,尾巴摇地更欢腾了。
“放心不会的,它看着那么乖巧,就是太热情了点,”边牧舔了舔李蕴的手指,她笑着从狗头捋到狗脖子,回头看祁言,“你该不会怕狗吧?”
“不怕,我只是——”
“——不怕就没事,快来摸摸它。”
狗准备咬人的状态是可以观察到的,炸毛呲牙,或是过度兴奋,这边牧看上去是只e狗,就是单纯想找人玩。
李蕴更进一步,在狗面前蹲下,揉着狗头和腮端的肉。
这边牧也十分兴奋,耳朵激动地一扇一扇,一身蓬松的黄白色毛毛,它看上去像是刚出炉的肉松面包。
“别抱它……”
祁言没来得及说完,李蕴已经抱上了边牧的脖子,边抬手挡住它的舌头,边回头问:“怎么啦,它摸着挺干净的,还穿着衣服呢。”
目光看向边牧穿着的小黄鸭背心,祁言微微挑眉,“我想说有狗毛,空气里全是毛,它就是朵狗形蒲公英。不过,算了,抱就抱了。”
“小花干净着呢,我们前天刚洗过澡,是不是啊!”一道沉稳的男声从侧边冒出来。
穿着灰色羽绒服,带方框眼镜和燕麦色帽子,肤色白净的中年男人从下棋的小亭子走过来。
祁言愣了一秒,立刻迎了上去,刚刚满脑子的狗毛蒲公英,全部被遇见故人的惊讶替代。
“王老师?好久不见,怎么会在这儿碰见你?”
王怀是祁言大学后三年的辅导员。作为一个辅导员来说,做好学生思想工作,关注学生学习状态,给予关怀帮助,为学习和生活保驾护航,做好这些,就已经是个不错的辅导员了。
而王怀做得更加出色,每年他带出来的班级,学生都充满朝气、成绩优异、还团结友爱,不说别的,只说毕业典礼,所有同学都邀请他合照,就知道他的含金量了。
从毕业后,祁言就没再见过这位老师,眼下十分惊讶。
“哈哈哈,祁言同学,好久不见啊,”王怀把手搭在他肩上,“几年了,五年,还是六年?”
“七年多了,王老师。您最近还好吗?”
王怀恍然了一下,“对,七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你都毕业七年了,我也退休五年多了。”
祁言说:“王老师您退休了?”
“是啊,”王怀点点头,指了指身后一片楼房,“年纪大带不动学生了,又查出来有慢性病,就退休养着了,喏,我家就住在后面。”
祁言多问了几句他的病情,叫小花的边牧踹开李蕴,弹跳着撞在王怀身上,撞得他一个趔趄,仓忙从李蕴手里拿过狗绳,训它坐下。
“好狗,”王怀夸了王小花一句,目光慈爱地看向李蕴,“孩子,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吓了一跳,您的狗太活泼了。”李蕴摆手。
王怀笑着点头,看向祁言,用眼神示意他给两人介绍一下。
“是我忘了,”祁言说,“这位是电影学院最受学生欢迎的王怀老师,王老师,这是编剧李蕴,同时也是我的女朋友。”
这下轮到王怀意外了。
他自上至下打量着李蕴,伸手郑重地和她握了握,“好好好,看见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有幸福的生活,我是真高兴啊。”
他问了几句李蕴的情况,两人怎么认识,她做什么工作之类的,接着把狗绳重新递给她。
“去吧,小花也喜欢你,你俩玩会儿,她刚洗过澡,可干净了。”
李蕴接过狗绳,带着王小花在周边溜达,不时路过在交谈的两人,他们加上微信,正在聊和祁言一届学生的近况。
“冯涛去古镇开咖啡店啦,是,那家伙学生时候脑子就活络,演员不好当,自己做老板也挺不错的……”
“他俩结婚了,看不出来吧,上学的时候没听说过他俩的事,给我送请柬把我吓了一跳,去年底生了个女孩。”
……
李蕴听得入神,一回头,看见王小花翘着后腿在路边小树苗上撒尿。
她叹了口气,蹲下,摸着狗头,“王小花啊王小花,你是女孩子,干嘛学男狗的坏习惯。”
王小花“汪”一声回应她,撒完尿,原地蹲下,开始拉便便。
“啊!”
李蕴站起来后腿一步,呲牙裂嘴看着它,王小花拉完粑粑,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又笑得像个天使,撒开四只腿兴冲冲朝她过来。
“你等等,你等等,”她抵住狗头,回头求助,“王老师,小花在地上大便了。”
“哎呦,”王怀摸着口袋走过来,忽然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糟了,忘记拿拾便袋下来了,年纪大记性也不好了。”
他转身对祁言说:“小言,你帮老师个忙,那边路转角有个宠物商店,去买包湿巾和拾便袋,老师一会儿把钱转你。”
“没关系,王老师,湿巾和拾便袋要什么品牌的?”祁言问。
王怀摆手:“都可以,宠物店买的,小花都能用,麻烦你了。”
祁言说不麻烦,交代李蕴和王怀在这等会,就转身往公园外走去。
王怀看着祁言的背影,直到消失才转过头。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伸进包里,脸上突然露出笑容,“哎呀,我带了拾便袋,真是脑子不清醒了,还麻烦祁言一趟,小李你把小花牵开,我先把屎捡了,别影响其他人走路。”
李蕴牵着王小花走到一边,假装没看出王怀支开祁言,真实意图是有话要对她说。
王怀把狗便便包好扔掉,洗了手,示意李蕴一起在长椅上坐会儿。
他摸着狗头,三次张口哧哧呼出白气,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李蕴看出他的为难,开口问:“王老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王怀把目光投注到她脸上,端详她的样貌,和她澄明的目光接触在一起时,他心生好感,长吁了口气,从包里摸出眼镜布,摘下眼镜擦拭。
没了眼镜,周遭景物变成打上马赛克的色块,李蕴静静等着他说话,没有特定表情的脸,更加凸显出她美中带着的正气。
王怀收好眼镜布,重新戴上眼镜,“看见你和小言感情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我当了十多年辅导员,加上教书的十多年,接近30年的教学生涯,带出那么多优秀的学生,本来不该有遗憾的。但唯独有两个学生,最让我心痛、对不起的,就是祁言和周瑗圆。”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赶去医院,见到病床上浑身是血的他俩,祁言母亲泪痕满面,望着我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还是努力控制情绪问我,是不是祁言犯了错,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身后小亭子里,赢棋的笑声传来,王小花吐着舌头看着他们,圆溜溜的眼睛满是“陪我玩,陪我玩”的躁动。
李蕴伸手安抚了它一下,继续听王怀讲话。
“我应该早注意到的,”王怀声音有些凝滞,“他俩谈恋爱的事,我是老师里第一批知道的。周瑗圆追人不含蓄,只有祁言没往那方面想过,他们谈恋爱后,我应该找他俩谈谈的,是我忽略引导他们形成健康的恋爱观。”
“祁言受伤出院后,我曾和系里其他老师,为了处理这件事,一起去他家看他。虽然他说伤口不大,也愿意原谅周瑗圆丧失理性的行为,但我还是感到他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在后面得以证实,”王怀说,“为了追踪后续情况,我保持和他们的联系。祁言不愿和我见面,只有周瑗圆找上他时,才主动发消息让我通知她家人,他好像把自已封闭了起来。”
“周瑗圆,我要是多注意她,就不会放任她的病情恶化,让她伤害了祁言,又毁了自己。”
“她被家里人带回去治疗后,我为祁言反应的情况去见过她。她看着很正常,说什么都答应,告诉她别再打扰祁言养病,也没异议。直到后来听说,她还在跟踪祁言,甚至密切关注他家人的社交平台,逃出家开车追赶祁言,我才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王怀的声音和情绪一起情绪跌倒谷底,用手捂住双眼,呼吸也跟着放慢,王小花看见主人难过,安慰一样把爪子搭在他膝盖上。
“我对他很愧疚,如果这次事件对他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那都是我的错。百密一疏,平时自诩和学生关系最好,真正学生需要我保护的时候,我屁的忙都帮不上。”
李蕴抿了抿唇,想去感受祁言当时的心情,心里没有任何一刻,那么痛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您别难过,您已经做得够多了,祁言从来没怪过您……”
“是,”王怀吸了两下鼻子,放下手后,他的眼眶微红,“看见他事业有成,现在又有你这样的好姑娘陪他,他的性格和人生,没有因此发生改变,对吗?”
他的目光表现出对她认同的渴求,李蕴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她只清楚的知道不该告诉他,祁言直到今天,还在承受这件事的负面影响。
他接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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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言买来拾便袋和湿巾时,王怀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初,他和李蕴聊着养狗的趣事。
“王老师,你要的东西。”
祁言把东西递过去,眼睛看向李蕴,看见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谢谢你啊,老师糊涂了,拾便袋就在包里呢,已经把屎捡了。”
但湿巾是有用的。
王怀开封抽了一张,拽过王小花,要给它擦屁股。
李蕴拉着祁言转过身去,“非礼勿视。”
处理好垃圾,王怀接了他女儿的电话,要他现在回家去,他只好不舍地同他们告别。
“今天家里有事,祁言,下回你带着小李一起来老师家,老师给你烧菜,再包顿饺子。”
祁言和李蕴齐声和他说再见。
人走后,李蕴回头,看见落在长椅上的拾便袋和湿巾,无奈笑了声,“怎么办,王老师又把东西落下了。”
祁言拉住她的手,捏了捏,“你这么喜欢狗,干脆买一只养,这些就留给你的小狗用。”
“可别,”李蕴表情狰狞,“我可不愿捡屎,要是你答应替我捡,我就考虑养。”
祁言歪头笑,“想得美。”
李蕴跟着笑了会儿,想起刚才王怀说的那些,又笑不出来了。
“王老师都告诉我了。”
“什么,”祁言看她难言的表情,瞬间明白,“王老师也真是,都过去的事了,提那些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祁言愣了愣,才缓缓笑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是那些记忆,我自己都觉得很模糊,想起来就觉得像是被发霉的湿毛巾包裹,并不好受,告诉你只是徒添烦恼。”
看着他温暖的笑容,李蕴却越发难受,鼻酸涌上眉心,瞬时红了双眼。
“别哭,”祁言凑近,语气轻柔,一手抚着她的后背,一手拿纸擦眼泪,“我现在的生活很好,痛苦的事已经变成过往了。”
好不容易她不再流泪,祁言温柔地叹了口气,指了指她的衣服,“早说不让你抱王小花,衣服上全是毛。”
祁言单膝蹲下,细致地摘着衣服上沾染的白色狗毛,细长的手指没放过任何角落,摘下后放在另一只手的湿巾里包好。
李蕴含着未干的泪水,就这样看了他许久。
基本把狗毛清理干净,祁言站起来往垃圾桶边走过去,“太碎的绒毛弄不下来,还是送去洗衣店……”
话没说完,李蕴从背后抱住他。
祁言脖颈后有一颗痣,只有从李蕴这个角度能看见,并不为大多数人知道。
因为他是别人眼里的明星,是事业有成的学生,是温良恭亲的孩子,所有人都只会从正面看他。
只有她能从后面抱住他。
李蕴沉默了两秒,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父母、王泰开、罗奶奶、王老师……那么多人都在担心你,爱你,现在也有我一个。”
“祁言,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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