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道长进了堂屋,抬头看了下,额匾上用草书写着四个大字:乘物游心。笔走龙蛇,气势恢宏。左下角还有小字:壬申年六月廿三日,梦御笔。
道长和立秋来御画院之后,直接来了之前搁置画卷的地方,察看现场才能寻找线索勘破迷题,妖灵精怪之事也一样,毕竟道长也不是凭空一算就什么都清楚的。
这搁置画卷的地方有点偏,算不上御画院的繁华之地,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怪事并没有被立刻发现,而是过了几天被巡夜官发现的。
道长身旁跟着一众御画院的画师,院长适时招来巡夜官,让他再叙述一遍当时看到的。
道长也就无可无不可的听着,其实这些对他来说没什么用,不过也无所谓。
只是不知道巡夜官是什么出身,说起事来“出神入化”、天花乱坠,十分让人怀疑这其实是个说书的。
“……当时正戌时刚过、人定之初,夜阑静寂无声,我从风来堂一路查看过来,院内与往常别无二致,此时只剩下几间画室还未检查,过后便可去歇息,我心中正高兴,一脚跨过垂花门,却猛然发现屋里竟有灯火亮着”,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动手比划,声音时高时低,辗转起伏自带氛围:“要知道,这御画院到了晚上除非必要,都是不许有人在的,更不能有明火,连值夜的人都只能在正殿待着。我当时就察觉不对,想要去看个明白,然而还没等我走近,屋内的灯火忽的就灭了,我顿时吓了一跳,转身就想原路返回,却只觉得身后一阵凉风吹来,我就人事不知了……”
等巡夜官讲完,院长立刻摆摆手让他下去了,上前有些尴尬地和道长说:“那个……事情大致就是这样,道长有什么发现吗?”
道长没说话,站在长桌前正兀自打量桌上的画。
这是一副还没画完的半成品,长大约九尺,宽有四尺,上面还题有“江山社稷图”五个字,这江山社稷图目测已经画了五分有四了,内容上画的是中原山水、风物景致。
滔滔江汉、巍巍高山,猿鸣两岸千峰秀,扁舟一叶万水流。壁立千仞,上有白鹤骖翔,涧水流深,下映鱼跃潜底。
笔墨手法,无一处不秀美,也无一处不精致。仿若天下山川江河尽入此画中。
虽不完整,却已惊艳至此。
道长抬头问院长:“这画……?”
院长立刻说道:“啊,我正要说到这幅画,这《江山社稷图》正是陛下交给我们御画院的任务,最开始由萧大人主笔,后来……就被迫停工了。”
最开始?
道长疑问道:“还有其他人也参与了这幅画的创作?”
“没错”,院长点点头:“这毕竟是陛下交与我们御画院的差事,也不能一直搁置不画,所以前些日子我们就商量出了接手的人选,由萧大人的侄子萧韶完成后续画作。”
说着,院长不由得皱起了眉,有些忧愁的说:“怪事其实并不止巡夜官夜见灯火这些事,那只是小事儿。这事是从萧韶接手画作之后发生的——在他接手后第三天,他来找我说他发现社稷图画出来的部分多出来了一点儿,我当时以为他记错了……”
“毕竟萧韶是梦御侄子,画风也一脉相承,虽然有些年轻,但画艺高超、才华卓著,陛下也有过赞赏,当初让他接手后续工作,也是有出于这个考虑的。可是……”院长说着说着莫名有些害怕,可见这些日子过得不太好:“后来几天萧韶又来和我说了,我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因为萧韶做事是出了名的严谨,不可能再一再二的错……”
这事立秋听谢陵提起过,好像这事谢陵知道的比较清楚,闻言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发生吗?”
院长摇摇头:“没有了,就这事。那社稷图都快自己画完五分之一了,我实在焦心得很,还请道长快些查明。”
“院长暂且安心,有道长在必然会解决的,不必担忧。”立秋说话总是波澜不惊,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任谁听来都会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听从她。
院长也不例外,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下来。道长在此时开口问道:“那小萧大人在何处?”
“萧韶今日并不需要值班,所以没有在御画院,应当在家。”
道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立秋回到太玄观的时候已经申时末了,在观里找了一圈,最后只在后院的池塘那找到了正在读诗的青。
走近仔细一看,好吧,还有两个鲤鱼精正在认真的听。
想来是读给这两个听的,像青大人这种级别的妖怪,随便点拨一下,这两鲤鱼日后想必都会有一番造化。
当然,也可能这只是青大人无聊罢了。
立秋走近了,就听的清了,是一个著名词人写的,大概了解一些这方面的人都听过。
声音淡淡地,不疾不徐,颇有道长的风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青没转头就一眼瞥见她了,立秋开口道:“青大人。”
青放下书,朝她身后看了看。立秋见状笑了:“道长没回来。道长说要去找萧韶可能回来晚点儿,就让我先回来了。”
青点点头,他不知道萧韶是谁,但他也并不关心。
“谢陵出去了,说是去找好友。”青起身回屋,边走边和立秋说道。
立秋撇撇嘴:“谁管他去哪,整天就属他最能浪荡,全长安就没他没去过的地方,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如此么?”青笑了下,他这些年不在长安,对谢陵近态不太了解:“以后我就拿这怼他。”
可能是初次见面印象太深刻,立秋到现在也有点怵青。
“今晚吃什么?”青问:“等道长回来,还是去赵和风那?”
赵和风,本名赵琦玉,和风食肆的掌柜,人称赵和风。
和风食肆——就是离太玄观不远处的那家食肆。
至于赵琦玉,那是朝阳谷以北青丘国的一个九尾大狐狸,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跑这开了个食肆,一开就是上百年。
他们那些大妖怪总是随心所欲,想起一出是一出,大概是因为他们拥有漫长的岁月吧,可以将所有想做的事都做一遍。
立秋想了下,道长还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呢,毕竟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太好解决,她想了下:“我做吧。”
平常观里只有她和谢陵两个人时,就是她做饭,因为谢陵看起来就不像会做饭的。她水平说不上多好,但也还算可以。
“劳烦了。”青点点头。
不过立秋预计的不对,立秋饭还没做好道长就回来了,回来时还拿了一幅画。
青打开看了看,是一幅没画完的画。
“这就是那副画了一半的画?”青仔细看了下,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这画有什么不对吗?”
道长将白天的事滤去“说书”的,大概讲了一遍,问他:“你怎么看?”
青想到立秋说他刚才是去找萧韶了反问:“你是说那个叫萧韶的画师有问题?”
青又想了想,其实这个很明显了,萧韶接手之前一点事也没有,接手之后什么怪事都发生了。这两要是没点什么联系,打死谢陵,他都不相信。
反倒是道长摇摇头:“估计只是有某些内在联系罢了。”
“立秋说你去找萧韶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问清楚吗?”
道长:“门房说他和好友出去了,不在府里,我就回来了。这事也不急,我倒想看看这幅画搁我这还能作什么妖。”
既然道长这么说了,青也就不多管了,相反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道长,明天你做饭呗。”
道长自顾自的把社稷图收起来,并不想理会他这个要求。
然而青又岂是说一遍就放弃的人,跟在他身后叨叨叨:“你昨天下午答应过我的,说随便让我点的。”
道长转过头看他,青一脸弱小可怜又无助。
道长立时就被气笑了:“我昨天倒是想做,你让了么,一回客栈……”
青立刻从背后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不许说!”
道长向后瞥他,发现他耳朵尖都红了,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挪开。
“从我身上下去,趴我身上成何体统。”
他想了会儿凑他耳边小声说:“那你不许再说了。”
道长好笑道:“行,你快下来。”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青还这么纯情。
青得到保证立刻就撒手了。不过手虽然撒了,但依旧凑过来说:“那明天的饭……”
“下次再说吧,过时不候,明天我还有事不一定来得及”,青还想再说什么,道长拉住他接着说:“好了,立秋估计做好饭了,先去吃饭。”
于是,这第二天的饭就又被道长糊弄过去了。
晚饭就道长、立秋、青三个人吃的,谢陵不在,道长还问了下他去哪了,立秋则是完全不担心,平常谢陵就经常这样,她已经见怪不怪都习惯了。
谢陵回来的时候快到戌时了,月朗星稀,夜色寂寂。蝉鸣伴着凉风,吹过草丛里的蟋蟀,又携着月色飘向远方。
他估摸着道长这时候应该还没歇息就去敲门了。
开门的是青。
其实他本来是在珠子里待着的,而道长在打坐修炼——太玄观里有道长布下的阵法,所以道长修炼的时候他不守着也没关系。
至于珠子,那也是一种特殊的玉石制成的,那里面还有道长和他自己刻下的铭文阵法,是日常修炼歇息的好地方。
但是谢陵突然敲门,道长的修炼也不能说停就停,那只有青来开门了。
“你又来做什么?”青懒散地往门框上一靠也不让开:“大晚上的还不消停?”
“啧,那是你吧?”谢陵嫌弃道:“让开,不是找你。”
青扭头看了看道长还在入定中,转回头继续说道:“一样,找道长找我,没差。”
见状,谢陵也不着急了,好整以暇地问:“天下厚之极数者,城墙耶?君之脸皮耶?”
青回他:“不若君之厚也!”
青看了看一脸不愉的谢陵,心情愉悦地回屋了。
道长从入定中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谢陵?有事么?”
谢陵拿出来一个画卷:“道长,你先看一下这个?”
道长略带疑惑的接过,打开,是一幅衰荷残阳图,败荷零落,残阳如血,颇是破败悲凉的情景。
谢陵在旁边说:“这幅衰荷残阳图不管是从笔墨手法来看,还是从布局画风来说都和宫里的社稷图相似。”
说着,谢陵手指又向下移动,指到了左边的题字:“你再看这题字……”
“熙和九年六月十八日,大雨,雨后竟晴,遂作此……嘶,这熙和九年不就是今年么……?”青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道长抚上画卷仔细感受:有股淡淡地妖气在涌动,很轻微,比社稷图上的要弱很多。
其实,说是妖气也不尽然,和谢陵等人的纯正妖气不同,这大概算是灵气,灵物自身所带有的气息,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带有遮盖,连立秋和谢陵两人都没看出来。
“这幅画你从哪拿来的?”道长收回手问他。
“我今天去找萧韶,从他那看到的。”谢陵说。
“萧韶?”
“嗯”
就是萧梦御侄子萧韶。这件事还要从下午说起,他又在树上咸鱼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今天下午在观凤楼有一场健舞表演,舞者是左教坊的甚为有名的公孙九娘,谢陵向往已久,万万是不能错过的。
谢陵时间赶得刚好,到的时候正要开始,不过观者众多,有近千人,谢陵无法,只得翻上旁边的屋顶上观看。
当朝熙和皇帝曾扩大教坊,养乐工舞妓三千人,开宜春院,朝中上下舞乐盛行。
公孙九娘年不过二十一,却才华卓著,舞剑器之姿无出其右者,当属三千之首。
千秋节时曾于皇帝前舞《剑器浑脱》,淋漓顿挫,独出冠时,熙和皇帝有评价:公孙剑伎方神奇。
公孙九娘舞《西河剑器》,身披戎装,手持双剑,着锦靴,束发冠,一身英气眉目利落。
旁边只有一鼓伴奏,细看之下却是宫廷画师萧韶。
公孙九娘持双剑伫立台上,一剑在前一剑在后,一为攻一为守,鼓落声起,双剑随之而动。
锦衣玉貌,气势如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足尖踏着鼓声,一撩一刺间尽是豪放不羁,节奏明快,气象万千。
正所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天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曲舞罢,掌声雷鸣,舞姿雄妙,冠绝当世。谢陵也看的十分酣畅,不枉此行。
然后他又找了当鼓手的萧韶一起闲聊,遇见当是有缘,谢陵之前倒是认识萧韶,只是不知他竟然精通打鼓,人不可貌相也。
萧韶邀请他去府里做客,顺便约了晚饭,谢陵自然无所不应。
并在书架上偶然看到了这幅《衰荷残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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