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吃过早饭,谢陵照例要练一个时辰的刀法。
圣人有言,一日之计在于晨。
圣人还言,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不过今天的谢陵是在前院练剑,因为后院被某人给占了。
道长不在,某人闲的飞起,又去后院池塘祸害鲤鱼去了,他去听了一会儿,已经不念诗了,改念《道德经》了,也不知能否听懂。
谢陵作为一个用刀的人,几十年如一日的练,刀法自然没的说,。
大开大合,锋芒锐利,灵活巧变。
正至激烈酣畅时,忽的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好刀法。”
少年却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的演练手中的刀,提刀,旋身,挥斩,心随意动,意到刀到。
只在偶尔余光中能瞥见站在庑廊下的青年——风光霁月,气质风流。
一刻钟后,谢陵收刀走向他。
“你怎么来了,萧大画师?”
萧韶笑了下,眼中隐着玩味的笑意:“寒碜我?”
“谁敢寒碜你?昨天的演奏可谓是震惊长安城了,待诏大人现在出名的可不止你的画技了。”
萧韶官任画院待诏,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
“些微小技何足挂齿,我看你刀法不错,想必剑法也行,不然你舞一曲我为你伴奏?”萧韶言笑晏晏的提议道。
谢陵会不知道他的恶趣味?才不会踩他的坑!
“你来这就是为了打趣我?”
萧韶反问:“我找你就不能是为了正事?”
“呵。”
谢陵在廊下摆了小桌备了清酒,邀对方:“来一杯?”
萧韶也不推脱,在他对面坐下直接饮了,又笑他:“小孩儿可不应该整天喝酒。”
谢陵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却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年龄都能当你祖爷爷了。”
萧韶转着酒杯轻笑:“我祖爷爷可没你这么老。”
“去你的吧。”他手一抖,杯中酒尽数落入了对方杯中,谢陵转了话题:“你是来找道长的?”
萧韶抿了一口应声:“嗯。”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道长一早就被皇帝叫去宫里了。”
“早知道我今天就去宫里了”,萧韶叹气。
“嗯?”
萧韶说:“我今天为了来找道长,特地跟人换了班,今天该我当值的。”
过了会儿萧韶又道:“不过也没关系,就当找你来玩了。”
谢陵一脸无语,心想,你可闭嘴吧,老子就是个备选啊!
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萧韶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博学多才又善于与人交流,很多时候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能接的上,是知己也!
“你这池塘里怎么没有鱼?种那么多荷花做什么?”
谢陵闻言看过去,萧韶说的是右手边的池子,就在走廊的栏杆外,而且一伸手就能碰到长出水面的荷叶。
不过虽说池子不小,但里面荷叶荷花占了满池,已经看不出水里有什么了。
“观里有两个池子,这有一个后院还有一个,说起来这算是件私事”,说起荷花谢陵想了想,毕竟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有点记不太清:“当时我刚来观里,性格比较……孤僻?”
谢陵斟酌了一个形容词。
他当时刚杀过人——复仇,整整一个家族,满门上下四十余口,连元凶、帮凶带牵连无辜,一个没剩。
少年的刀就是此时染红的,赤血映着残阳,孤寂又残忍。
道长当时路过此地,把他带回了太玄观。
“道长为了让我开心点,就在这挖了池塘,种了红莲,说这种花最衬我”说着谢陵还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衬不衬的,不过我挺喜欢这花的,也就一直保留下来了。”
萧韶正经的时候格外沉凝,伸手拨了拨正开的艳丽的花瓣说:“我也喜欢红莲,置之死地而后生,犹如凤凰涅槃,破而后立。”
谢陵看了他一眼:“没看出来。”你竟然喜欢红莲?
萧韶简直要被气笑了:“我也没看出来。”你竟然还有孤僻的时候。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然后他们接着对酌,并非豪饮,而是带着些文人雅客的风格,清谈漫语。
谢陵又说起池塘的事:“你要想看鱼的话可以去后院,后院的池子里养了些鲤鱼,里面有两条鲤鱼快要成精了。”
本来动物想要成精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比草木难,草木可以吸收日月精华,有些还拥有悠久的寿命,机遇总会多一点。
而世间生灵大多都无知无觉罢了。
而后院的鲤鱼可不同了,到了太玄观那就是成功一半了,而如今不知道青又想起什么了,开始去后院读诗了,这样鲤鱼再不有点什么,谢陵才要觉得不可思议了。
不过萧韶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他比较好奇其他的:“那你是什么妖怪?话说咱两认识时间也不短了,我还从没听你说过呢?”
谢陵一怔反问道:“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他不是没和萧韶说过,而是没和任何人说过,不过总会有一些厉害的人知道,比如道长,比如……青,当然像刘问、赵琦玉这些人也都能看出来。
萧韶随口胡扯:“知己知彼,方成知己啊。”
“胡言乱语。”
别以为你笑的光彩照人就能胡诌。
萧韶但笑不语。
谢陵拿他没办法,而且他的原形也说不上是什么秘密。
有其他人知道的秘密能叫秘密吗?
不能!
所以,说就说了!
“其实严格说来我不完全是妖怪”谢陵看了他一眼说:“我是半妖。”
“半妖?”
“不如……你猜一猜,猜对有奖,如何?”谢陵好整以暇的说道。
“什么奖?”
谢陵少年拒绝回答。
萧大画师自然也不在意,奖品什么的都是次要的,谢陵才是主要的。
而且猜一猜又有何妨,反正没坏处不是?
萧韶挑着眉梢看了眼池子说:“红莲?”
谢陵脸一黑,手里的酒差点没泼他脸上:“滚!”
他本体要是红莲,他还会养这些既没他厉害还没他好看的同类在这膈应自己么!!蠢么!!!
谢陵觉得自己今天就要被他气死了。
真是可喜可贺。
萧韶适时递过去一杯酒笑着说:“我赔罪,是我的错。”
谢陵又气不起来了,对方都赔罪了,这他一个堂堂大妖还能和一个凡人置气不成?
啧,对方这手段有点高啊。
这时,对方又开口了。
“你还没说你是什么半妖呢?”还是直接问比较安全。
谢陵沉默了一会儿:“西府海棠。”
萧韶一怔,过了会儿回过神来仔细打量,对面这人面容清秀气质凌厉,某些时候还会带出一点儿杀伐果断的意味。
虽然两者看起来一点也关系也没,但他却莫名的感觉贴合。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尤在,染尽胭脂画不成。”萧韶不知从哪摘来两句诗词,念完还评价一下:“甚好甚好。”
谢陵指尖无意识的抚摸着杯沿,心想,这人莫不是嫌自己活的太长。
萧韶像是心有灵犀,伸手按下谢陵手中杯子。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谢陵目光落在他手上:“想说什么?”
一向游刃有余的萧韶词穷了,半晌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没有调戏你。”
“嗯?”谢陵下意识抬起头看他,他刚才注意力没在这,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韶触及他的目光就立刻避开了,然而这一动作意味就变了,心中后悔又移了回来,看见对方有些茫然又带着些疑惑的神色,内心尴尬。
他无奈只得低声又说了一遍:“我刚才没有什么意思。”
过了会儿,谢陵眨了下眼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又落在了他手上,轻轻动了下手指。
只听得素来翩翩有礼的萧画师低声咒骂了句,迅速收了手,撇开目光去看旁边开的正好的红莲。
只是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有记忆般似的,仿佛依旧能感觉到温润如玉的触感。萧韶忍不住在膝盖上蹭了蹭。说话,像是在诡辩,不说,又像是默认,他终于知道进退两难的感受了。
谢陵又眨了两下眼,似乎才彻底回过神来。
谢陵从来不是遇事知难而退得过且过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是那个当年需要付出巨大代价也要报仇的谢陵了。
谢陵拿起之前的酒一饮而尽,看向他开口道:“萧韶。”
萧韶低声应了下。
见他在听,谢陵才道:“我不管你刚才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话还没说完,萧韶插了句:“有意的。”
“……”
谢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方才的说道:“但毕竟人妖殊途。”
这句话说完,萧韶动了下,他肩膀轻轻的斜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抱着臂,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
“你是妖么?”
谢陵目光凌厉,气势冷凝:“你是不是对我们半妖有什么误会?”
“人和半妖有一半相同的血,又怎么能说殊途呢”萧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合理,又说:“再者,你们道长不也是人么?”
这不也是人妖殊途么?
第一个问题解释起来太麻烦,谢陵直接略过,只说:“世上无人知晓道长来历师承,年岁亦不知几何。”
人妖殊途这四个字想来道长还没放在眼里过。
萧韶伸手在旁边拽了一片花瓣,放手里无意识的玩着,神色淡淡地,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你想说什么?”
谢陵叹了口气,萧韶于他相识两三年可以说是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那种,现下却要和他说这些,太别扭了,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萧韶真的可以说非常了解他了,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半算解释道:“其实我没想说的,要不是刚刚不小心失神一下,或许永远也不会和你说这事。”
而以谢陵的心思大约也从不会往这边想。
谢陵没什么表示也不说话,这回换萧韶低叹一声:“你怎么这么难哄,祖宗,我有分寸的。”
谢陵一眯眼危险道:“谁是你祖宗!”
萧韶一摊手笑道:“我跟你说话你总不理我。”说罢他站起来告辞:“好了,既然道长不在我就先回去了,傍晚再来拜访。”
谢陵摆摆手也不留他,若是往日留便留了,今日却不行。
谢陵又坐了会儿,然后把酒和小桌都收拾了,起身去了后院。
青还在后院池塘边,见他过来,难得不跟他互怼:“走了?”
看来什么事他心里都清楚。
谢陵在旁边的石头上一坐,拿起鱼食就开始往池子里撒,边撒鱼食边冷淡道:“不走我还能留他吃饭不成?”
青坐在另一边的石头上也开始撒鱼食:“也不是不行。”
谢陵瞥了他眼:“闭嘴吧你!”
青嘴角弯了下,不说话了。
两人相坐无言,过了会儿青忍不住道:“你可以给自己算个姻缘卦……”
又在出什么馊主意?
谢陵:“你不知道卜算的人不算自己吗?”
……哎呀,忘了。
不过——
“我以前让道长帮你卜算过,想听吗?”
青那得意忘形的样子让谢陵想揍他。
但谢陵比较了一下实力,还是决定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闲着没事算我干嘛?”
青无辜且真诚道:“当然是关心你的人生大事啊!”
你可闭嘴吧,老子信了你的邪!
你不就是想抓老子的小辫子吗,你个混账东西!
谢陵少年再次拒绝了他的“好心。”
不过青并不灰心,虽然谢陵拒绝了他,但他可以说另一个。
“我还让道长把立秋的也算了。”
……
“你要不要猜一下?”戳了戳谢陵问。
谢陵很想回一句,不了,谢谢。
但——
“说!”
青愉悦地笑了下:“跟你正好相反,立秋这辈子注定嫁不出去了。”
啧,谢陵想想立秋那高冷又话痨的性格,为她默哀!
“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啊?”
不了吧,她不会想知道的,谢谢。
“随你”谢陵才不会插手这事:“日后她真嫁不出去可是找你算账。”
“你先把自己嫁出去再说吧!”
谢陵撒鱼食的手顿了下,语气危险道:“嫁?”
青朝他看了下,无所谓道:“你把那画师娶回来也行。”
三句话不离萧韶……
“我就非他不可了?”
“那倒不是,只是这么多年难得有个人喜欢你,不正好么?”免得道长老是操心你。
屁!
喜欢老子的人都能从崇仁坊排到平康坊了!
扯着知己的大旗觊觎我,还一副深情的模样,啧,令人头疼。
不过一会儿,谢陵更头疼了,因为道长回来了,半路还遇到了萧韶,邀请萧韶又来了观里。
青把鱼食扔给他,颠颠儿的找道长去了,剩他一人对风惆怅喂鱼。
不一会儿,池子里的两条鲤鱼露出水面,在水面上拍打尾巴。
谢陵:“?”
鲤鱼又猛拍了两下。
谢陵:“说玉山官话!还要我猜你的意思不成!”
一条鱼都来气我!
妖怪毕竟和人不同,又不从小学习人话,不过妖和人也类同,各个种族的妖怪都有自己种族的语言,为了交流方便,自然也有通用的官话,官话以西王母所在的玉山为准。
然而——
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显然,这两个在太玄观里长大的鲤鱼精就不懂。
两只鲤鱼冲他吐了一串泡泡:?
谢陵:……
不过办法千千万,总能想到的。
鲤鱼精把肚皮一翻,眼珠也一翻,露出鱼肚白和死鱼眼:我们要撑死了!
这回谢陵懂了,丢开鱼食,转而开始想其他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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