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太快了,空气因此扭曲,发出尖啸。如果放慢动作看,能看到天璇轻而易举的穿破戾兽的鳞片、坚硬的皮革,从背心插入胸口。
一截剑尖从宁卓的胸口露出来,连一丝血迹都没有沾。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痛苦也不狰狞,相反,他迅速用手抓住苏追,朝后一扯。
这一个动作灌注了他全部的力气,苏追被带的踉跄一步,天璇剑尖也穿破了胸膛的皮肤。
血流瞬间向河流奔流入海一般,疯狂的朝苏追涌起。
苏追的周身升起了数道符文,那是宿九州打在他体内的封印,如数都被排出。
宁卓的心脏在迅速枯竭,其中的能量在苏追的身上重组,苏追的脸颊爬上异样的妖纹。
“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宁卓的话似呓语,响在苏追的耳边。
下一刻,宁卓一掌拍在他身上,两人一同向地上摔去。
坠落的数秒里,苏追眼瞳微闪,看见宿九州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的剑锋也越来越近。
落地时,尘沙四起,隔开了所有人望过来了眼。
数秒后,视线渐清晰,众人看去,见宿九州屈起一腿半坐在地,宽大袖袍笼罩了苏追半身,身下,血流不止。
女童甩着黑色尾巴尖叫俯冲,咬在宿九州的手臂上。
宿九州的手臂受伤溃烂,沿着他的手臂方向向下,他紧紧握着的天璇正深深刺在苏追胸口。
浩然剑意游走,在灵府、经络之中与新生的浊气、神力狭路相逢,碰撞出花火,令得主人承受百蚁噬咬的钻心痛楚。
宿九州挥出另一手,拎着尸生胎,像剑上掼去,但下落途中,被苏追阻止。
苏追已痛到面白如纸、汗如雨下,但他手上的力道却牢牢把着宿九州。
“松。”
对视的一秒间,二人已经过许多交锋。
宿九州送了手,继而,单手捏决,那些环绕不去的符文再次向苏追贴来。
一道道金色的字符从苏追的身体里钻进去,加入他身体内的战场。
与此同时,戾兽庞大的身躯摔在深坑之中,许多道盟人冲将上去将之围住,马后炮的扔出法宝咒术,却不见一缕黑色的魂悄然飞起……
冰花旋转,滋啦一声碰上幽魂,发出一道光,将之笼罩抓捕。
妙莲华收决,将冰做成的笼子捞进手中,道:“抓住了!”
众人恭贺,而宿九州冷冷瞥他们一眼,将袖中符咒烧掉,旋即,消失在了他们眼中。
剑宗九天凌寒阁前,三人正在等候,见到宿九州御剑落地,纷纷上前。
“宗主……”三人是著玉明以及剑宗的两位长老。
“不要废话,”宿九州将苏追固定在臂弯中,疾步上楼,“跟来,护阵。”
“是!”
万年孤寂的凌寒阁上,云海散开,浮现出巨大金色阵法,间或有数把长剑穿梭其中,发出啸声。剑宗弟子都呆住了,不管是在做什么,都放下了手里的事,呆呆的看着阵法。
“那是……”
“是诛天降伏阵还是鸿蒙明心阵?怎么看不懂。”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怎么会有阵法长这样?”
“是凌寒阁的方向,几位长老都去了。”
“恐怕是大事。”
弟子们议论纷纷,讨论一阵后,决定去到阵法处看看情况。行过一段路后,忽又见阵法开始明灭,阵中浮出一只巨大的头颅来,那头颅上有着极其深刻的五官,阔目,方脸,像远古的青铜像,祂似乎极其痛苦和愤怒,嘴角、眼睛中留下泪。
那些泪掉入阵中,有灼烧的效果,让阵法的金光都暗淡下去。
弟子们惊惧,在那种可怕的哭啼声、粗喘声里,连连退步。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声音:“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主事!”
“岳主事!”大家纷纷叫起来。
岳晋扫过众人,低声说:“都回去寝室,不要靠近,三日之内,剑宗不许任何人进出。”
“啊?可是……”
“没有可是,快去做。”
弟子们行令禁止,很快离开,岳晋手里提着一个盒子,那是他刚从丹宗借来的一套冰晶细雨宁魂针。
他仰头看了看凌寒阁,吐出一口气,重重的脚步踏上了阶梯。
说三日便是三日。三日之后阵法消散,剑宗竖起的保护罩打开,凌寒阁一如过去千年,静静矗立在最高峰,供人敬仰。
诸位长老离开,阁中不再那么热闹。
从外面请来的医修进入了这座小楼,给静静躺在床上的人把脉开药。
白色纱帘下,苏追肌肤白如雪,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的起伏,旁人恐怕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开过药后,医修在边上与岳晋说苏追的伤情:“皮外伤好治,但灵脉曾受过剥脱之刑,现在又被太多外力冲撞,要重塑经脉恐怕难之又难,若无逆天改命之灵植宝物,恐怕今生无法再入道,只能做一名凡人。”
而要做凡人,他的身体条件又更差了,各脏器俱有损伤,元气大损,普通人百年已经够短,而他还要更加短寿。
岳晋道:“需要什么药材宝物来补身体,您尽管开,没有的我们去找。”
医修在旁开着补气养血的方子,这时见到两名弟子带着被子上来,把现有那床换成新的。
他瞟一眼,那是东海鲛人丝织的,柔软无比,触手丝滑,一般用来做个手帕丝巾都是价值高昂,做成衣服的话,能写进名录之中当做传世珍品,而他们拿来做被子。
这人躺在剑宗宗主的住处,用着这样上好的东西,但一点都不让人羡慕,只觉得可怜。
毕竟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他留下几贴外敷的药,交代如何使用,复又摇头:“有空敷敷,没空也不打紧,他身上经络穴位都叫你们给封了去,这些药能起的效果也不大。”
岳晋说是,之后送他离开。
宿九州在院里,坐在梨花树下,棋盘空空。
“宗主,先生说需要好生养着,不能走动和烦忧。”
“嗯,”宿九州说,“好。”
待所有人离开,宿九州才上楼,进入房间。
他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刚要走,床上人翻了个身,难受的蹙了蹙眉头。
可能是在做噩梦,也可能是因为被封闭了五感、替换了双目之后,无法适应这种四下空空的感觉,才生出的不舒服。
这种感觉宿九州曾经很熟悉,那是与世界脱钩,被关入了一间白色空房子的感觉。
极恶梦境并不是一个词语而已。
而苏追今后,也要住在这间房子里。
他转身,经过看守的弟子,道:“守好,要什么都给他。”
“是。”
……
议事堂里,不知多少人等着,官方的负责人过来商议极乐世界的善后,向他们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据统计,有上百人苏醒后出现了颅脑损伤、智力记忆力降低,十多个人没有再醒来,至于那些完好醒来的上千人,心态倒是都非常好,像做完了个心理疗程似的,他们对自己的经历没有深刻印象,只觉得做了个梦,梦里什么都想明白了。
听到这并不是禅宗觉醒后,负责人略有一些失望,他进一步求证,法宗早有预备,给出了一颗留影珠。
看完之后,对方说:原来如此。
接着他们争论宁卓的处置。
宿九州在这时进来,一言定夺:“由本宗押到你们那里,进行处决。”
妙莲华顿了顿,闭上了嘴。
如此,官方觉得满意,离开了。留下道盟的人。
宿九州坐进椅子里,还没开腔,底下忽然跪了一大片。
他面无表情,“你们要做什么?”
“请宿宗主不要再包庇妖魔,将苏追处决。”
“丹宗同请。”
“音宗亦然。”
……
三宗弟子都跪,而宗主、长老则双手抱拳,微微低头。
宿九州扫过他们,表情喜怒不辨:“哦?你们都商量好了?”
“宗主,苏追此人,来历不明,他将浊气化为己用,形状与妖魔无异,我们道门与妖魔势不两立,实在不能容他!”
“他在三阴祭中、在极乐域中,都是冲着古巫神血肉而去,听宁卓所言,他恐怕已经凑齐吞噬了大半遗体,若此时不除掉他,到某日他羽翼丰满,复活这名冤死的古神,恐怕天下大乱!”
“……”
众人陈词,条条句句,都很有道理,宿九州依然以手撑着半边额头,轻轻道:“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本座干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你把苏追藏在凌寒阁中,大家都动不了。
“你们想除掉他,尽管除,”宿九州道,“本座就在凌寒阁恭候。”
这话就是他一定要保苏追的意思。
在场人实在难以接受,觉得很荒谬。
他为什么?
“宗主,难道您真如传言说……”
“传言说什么?”
这人停了停,只听宿九州说:“对他情根深种吗?”
室内诡异的安静下来。
宿九州笑起来,笑声不大,但在静谧的殿内很突兀,在他这样常年冷的像全世界欠他巨债的人脸上,很突兀。
“是啊,”半晌他直起身,说,“就这么说定了。”
“本座对他情根深种,谁人敢来触我逆鳞,本座与之,不死不休!”
掷地有声,众人愕然。
一行人里,唯独妙华莲神色古怪。
***
次日的凌寒阁。
妙莲华来探望苏追,带来了一昧在法宗藏宝库里才有的药材,递给在旁边煮药的医修。
她瞥到苏追在白纱后的身影,苏追坐在一张椅子上,弟子推他在窗口晒太阳,微风吹着,他闭着眼睛,像是一尊精心雕刻的玉像。
“他什么时候能醒?”妙莲华问医修。
医修道:“他是醒着的。”
妙莲华皱眉。
“您可以与他说说话,看他是否愿意回应您。”
妙莲华走到那边,抬手让弟子走开,弟子犹豫一瞬,想着她的身份地位,点头说好,退开几步,在一米外的墙边守着。
妙莲华叹气道:“你那天在竹海寺临走之时,说让我来找你,现在你这幅样子,倒让我很不好办、”
苏追静静。
妙莲华瞥一眼弟子那儿,悄然转身,挡住自己动作,将一颗明珠化开,在苏追脸上一洒。
倏地,苏追睁眼。
“还有三颗,”妙莲华将瓷瓶放入他手中,“只能短暂的续你五感几个时辰,用过以后,作用反噬,你会倍加痛苦。”
苏追微笑,用唇型说:“多谢。”
妙莲华心中只觉得他可怜。
外面宿九州说的好像自己是什么晋江痴情男主,让人以为他待苏追如何的好,实际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苏追翻手,手心浮出一个卍字,妙莲华心脏剧烈跳动,迅速将手覆盖上去,与他手掌紧密贴合。
字符转而游到妙莲华手中。
她脸上变成真诚的感谢。
苏追保下禅师残魂,有此魂魄,再制造一具婴儿躯体,可以投入轮回,重新做人。
“我可以助你离开,”妙莲华压低声音。
苏追轻轻摇头。
“那你要什么?”
苏追在她手心写字。
她眉头皱的像姐妹挖光了一整座山的野菜:“续因果?有什么好续的,你与宿九州……”她顿了一顿,到底还是压了下去,只说:“要是宿九州真心想续,早就做了,他拖到如今,不过就是不当回事。”
“他是位高权重的仙尊,不是那个与你一蔬一饭的凡人,你不要再惦念了!”
“我多谢你救禅师之恩,也多谢你留宁卓一命之恩,今夜子时,我请人支开他,我来带你走。”
她行事果断,这样抛下了话,就走了。
苏追坐在原地,垂了眼眸,胸膛轻轻起伏,是个叹气的模样。
……
子时。
一只手扶上轻纱,拉开。
宿九州走入房中。
苏追正坐在床上,闻声侧过头来,双目无明,因此面向的方向不太准确,他还没有适应没有视觉的处境。
宿九州走到了他面前,自上而下用视线扫过他。
过了一会儿,坐下来,将他已经冰凉的手放进被子里,并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有冷热之感,容易着凉,可以多穿一些保暖。”
“凉也是一种感觉,”苏追说,“我趁着药效未过,想要感受感受。”
宿九州面不改色,伸手握住他手腕,注入灵气:“她给你服用蝉玉珠,今夜恐怕难捱,我会守着你。”
“宿九州……”苏追慢慢叫他名字,“你应该告诉我,那个梦原来是这种滋味。”
古巫神的躯体早就异化了他的身体,他即是古巫,所以对他剥夺五感,锁住经脉,挖走双目。
宿九州没有吭声,苏追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清楚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苏追想了一想,只道:“多谢您替我杀古巫神。”
宿九州低眸望着他。
其实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落到这样的境地,还能平淡道谢,这样处变不惊,这样的不在意。
他以为至少会落一通埋怨和憎恨。
是因为以为妙莲华会带他走吗?
宿九州从袖子里取出东西,“因果贴,妙莲华那里还有一张,我拿来了。”
苏追顿住。
抽出因果贴时,发出了丝织物摩擦的声音,宿九州用拇指在上面摩挲,“她母亲幼时在禅宗学艺,在因果之道上研究精深。本座,只及的她的一半,不过,用个因果之术,也不困难。”
苏追静静仰起脸,这次他很准确的望着了宿九州的方向。
宿九州那一瞬间几乎以为他眼中是有光明的,里面映照着自己。
“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知道了,就不能变回不知道。”
宿九州说了段绕口令,“这样,你还要续因果吗?”
苏追颔首:“我要一个结果。这是我在这里,最后的心愿。”
这话说的像他下一刻就要走了似的,宿九州道:“本座承诺过,凌寒阁护你一生,你的五感,本座会想办法,一样一样替你寻。”
苏追只说:“请您做吧。”
宿九州胸口伏起,他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好。”
他双指合拢,在因果贴上半寸的地方滑过,手指下,金红两线生长、彼此平行,没有一处交错,他翻转手指,令之重叠。
红金两线慢慢交缠结合,融在一起,变成水流,注入树木的根下。
这术法是对天地因果奥义的参悟,理解之后,并不难做。只花几分钟,他做完,将因果贴放在桌上,“好了。”
苏追的手指勾在他的衣角,那小小的动作中饱满着满满的期待。
宿九州不说话。
许久,手指滑落,垂在床沿。
苏追问:“所以在你这里,替劫身,与原身,是两个不同的人,是么?”
宿九州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周身散发寒气,他皱了皱眉:“原来你知道?”
第一夜进入凌寒阁,夜深时,长老著玉明来访,问宿九州,替劫身所留的剑心和天璇是否要取出。
那次苏追就听见了。所以他心绪浮动,一时走火入魔,被激发了怨气。
宿九州伸手拂过他鬓边碎发:
“当年本座抵御天劫,身受重伤,为了引走天劫,我师父与大长老用我剑心、天璇捏出一个人身,投入人间道,世世历劫受难,你遇见的闻倦之,是其中一世。”
“替劫身经过十五世后,再融入我身,使我功德圆满,去与天道对抗,你恰好是这最后一世的情劫。”
天道点醒古巫神,使之怨气加深,附着于苏追,进而找寻到这一世的闻倦之,发生纠葛。
闻倦之身死,但剑心不灭,进入苏追身上,保护他一生一世。
“但替劫身只是剑心和剑凝聚的而已,与本座,实为两个不同的人,那日你见过龙女和程婆婆,应该知道。”
苏追闭眼,不置可否。仿佛已经听不进宿九州的话了。
许久,他低头,手按住心脏的位置:“然而他一直就在我这里……罢了,我也算圆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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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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