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么做就不怕遭报应吗？难不成夫人还会认错自己的孩子！真的是太荒唐了！”

言芠刚醒，就听到了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

说话的是一个小姑娘，声音尖利，语气愤愤，“他们林家动不动就拿出祠堂那一套逼夫人！小门小户就这样，道理说不过，开始搬那套只讲他家的道理的死规矩！哼，他们也不想想，没有夫人，他们还窝在泗水村放牛的放牛、要饭的要饭！！现在说什么，女人这个不能做主，那个不能当家？”她越说越气，仿若要喊给谁听一样，朝着一个方向拎着嗓子道：“当年求着夫人求庄子、要铺子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可别忘了，这等闲城到底姓什么？”

林家？泗水村？？等闲城！？

言芠在一堆陌生的消息中勉强拎出来几个熟悉的，心里满满盘算，等闲城林家？那不就是林子钦的家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嘘！！藕叶！你快别说了！”另外一个听起来就十分老实的男声阻止道：“一会儿把他们引过来，又要吵起来了！”

“吵就吵！谁怕谁啊！我说的有错吗？！其他的不管也就算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管！！带着全家白吃白喝了，还由着自己家的人欺负自己的夫人，算什么……唔！”

“你捂我的嘴干什么？！”小姑娘像是气急了，给了另外一人两脚，混乱挠了两把才算接解气，“还有你，也算个男人？要不是你们这样胆小怕事，夫人怎么会回回被那些老家伙欺负！？”

男童被打的诶呦诶呦的叫却也没还手，仍旧好声好气道：“诶呦我的祖宗，你怎么敢说城主的啊！”

想来是小姑娘也知道自己骂着骂着胆子太大了些，竟不管不顾将她娘同她说的都嚷了出去，声音渐渐弱了些，但还是颇觉得自己有理，“这怎的算骂呢？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大公子没出事前他就不冷不热的，出事以后更是一点当爹的样子都没有，家里这么大的事情，他还要住在山上，一年到见不到人影，哼，不回来还好，一回来还要吵架……”

那憨憨声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替城主开脱，但还是心道：那主要不还是夫人在吵，城主回回都是好耐性的，从来不还嘴，也可能是因为这样城主才不回来的。

但见着藕叶通红的脸，还是憋回去道：“那到底是城主和夫人的事，我们当家仆的管不着的。而且这回不一样，这不只是堂公他们来了，还来了几位真人……说到底也是为了夫人和大公子好……”他压低声音道：“昨日在咱们城头做了法，说是……发现咱们大公子……是被邪祟附身了！？”

言芠：“……”

思绪渐渐清明，又听了两人一番话，言芠倒是有些懵了，其他的不说，他们所说的等闲城林家的大公子林子钦……已经死的透透地了呀……前不久，两日还一起在阴间逛街买扇子呢……

哪里还能被邪祟附身？他不变成邪祟附人家身就不错了。

“放屁！这也叫好！我还说他们都鬼上身、猪上身、猫上身呢？什么真人假人的！这都第几回了，上回那个什么寺的住持说什么大公子被人夺舍了！？还要把人拉出去烧了！？当时要不是小林公子在，大公子就成了冤死鬼了！！

“结果呢，那个哪里是什么方丈，不就是林老六三十两白银雇的刷恭桶的老骗子。”小丫头拳头握紧，“他们就是见不得大公子好起来！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夫人了！”

听了半晌，言芠身上也恢复些气力，想要搞清楚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可从来是安分守己的一只好鬼，从来不轻易踏足人间领地，更何况人群密集的地方。万一吓到谁或者不消息沾了谁的阳气，他回去说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如今怎么一睁眼的时间，就莫名其妙到人家家里听墙角来了？

一睁眼……

他反复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言芠：“……”

他怎么了？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瞎了！？

不能吧？！一睁眼，眼睛看不到了！？

那憨童忽然想起什么，瑟瑟缩缩道：“可大公子为什么一直不醒啊呢？我听他们说，大公子……其实已经死了，是夫人不知道哪里寻的方法，让他尸体一直不烂……”

“放屁！”小姑娘突然一声高吼，吓的言芠放在眼前的手一抖，抖过言芠才意识到一件事，这不对！他一个鬼，抖什么？

“这种话你也信！大公子是生病了，他很快就会醒的！”小姑娘继续道：“他会呼吸，会喘气的，尸体会吗？有毛病！？”

对，有毛病！有大毛病！

因为言芠发现——

他在人的身体里！

他怎么会在人的身体里！？

嘎吱一声门响，有人进来了，言芠忙将眼睛闭上。

“我去喂公子些水，你看着点，要是那些人再拿着什么乱七八糟的鸡血狗血过来，就将他们都打出去。听到了没有！”

那憨憨道：“听到了听到了。”

感受到唇边的湿意，言芠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救命！

小姑娘说给他们家大公子喂水，怎么喂到自己嘴里来了！？

他在哪里！

他干了什么！

他怎么会干附身这种事儿呢？

待到丫鬟出去，言芠又睁开了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听那小姑娘的意思，自己所在的身体是林府的大公子，也就是林子钦的，如果林府没有其他大公子的话……

那么问题来了，首先林子钦死了，他怎么会到林子钦的尸体里，还活了？其次，林子钦的尸身怎么样他虽没见过，可鬼魂他见过，他不瞎。这具身体，要真是林子钦，那便是死后，有人动了他的身体。

想到这里，言芠起身，一动才发现，动的还不止一处。

这腿，其中一条不好使……另一条也惊人不好使！言芠坐起来几乎能摸到错位的骨缝儿，这不是死生生被人打断了吗？眼睛言芠却不知是怎么弄，眼珠完整，并无外伤，约莫着内里坏了。不过，这嗓子言芠却清楚的感受到了是什么，哑声咒……

言芠一顿，如今的豪门大院就是复杂啊，害具尸体还请术士？这到底是多大的仇和恨，人死了还特意来打断腿、弄瞎眼！？甚至还封一个死人的口？！他不懂，到底有什么可封呢？难不成还能到阴间去告状去……细想想，这倒也没准！？毕竟很多人没有死过的经历，总是会传出一些奇怪的谣言！比如以发覆面，口中塞糠啊。

这人可真吓鬼啊！

不过话说回来，借尸还魂可是倒转阴阳的事，弄不好就会挨雷劈，严重了再来个魂飞魄散，不得枉生！他一个只想赚点钱在冥界盖个房子租出去再赚点冥币的鬼，素来安分守己，怎么就不记得自己干了这种事呢！？

而且，就算他借也不会借林子钦这种生前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尸身复活，肯定借一具好的，如果可以借一具修为高的就更好了！？当然了，林子钦也有林子钦的好，比如他是城主家的孩子，他家不缺房子，整座城都是他们家的，可以租给很多人人……

不过，又当然了！借尸还魂本身就是不对的！看到了好身体也不能借！！看到人家有钱的更不能借！！

有钱也扛不住雷劈啊！

现在，怎么借的言芠已经管不了了，他最要紧的是离开这具身体。

屏气凝神，言芠咬破手指，在额心一点，默念咒语。林子钦虽是凡人之躯，没什么修为，但好在这种基础的咒术，还用不上什么修为，只需要一滴指尖血，咒语念对就好，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言芠往额上已经摸了第六回血了……可是他的魂魄还是没有一点离开这具身体的意思……

言芠沉默片刻……还是觉得，虽然他上次做人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但这种他三岁开始就会的咒术，他不可能记错！！

为什么不好使？

忽然想到了什么，言芠咚的一声下了床，爬了一段距离后，伸手摩挲出了一块足够大空地，又咬破了几根手指，在地上勾勾画画起来，画完他扳着自己的腿盘坐正，双手合十，捏了一个斗字决，嘴里念着咒语，但这次却不是离魂术，而是招魂！

召林子钦的鬼魂！

起！

一声轻起！言芠并未发出声音，他的嗓子坏了！但不耽误。

面前的血圈冒出红光，屋内的桌椅板凳微微颤动，茶碗发出声响，圈内忽然出现一个半残不残的魂魄，正抬手指着什么道：“就三千冥币卖不卖吧？”

见到言芠后一惊！！

怔愣片刻后，没有惊讶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而是哑着嗓子惊道：“这位仁兄你是谁？我们长得有点像啊！？”

言芠心道：“确定，真的只是像吗？”可这句话他说不出来。

言芠抬手在自己的喉咙间一探，微微摩挲。

对面的鬼魂到嘶了一口凉气，“呀！这位仁兄，你瞧你……这么摸着，像是在我的喉结一样……这多让人不好意思！”

诚然言芠完全没在他恶心又兴奋的语气当中听到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

言芠换了一个手势，双指合并，按到自己的嗓子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圈内林子钦的魂魄抬袖一挡，却发现血直接透过他的身体，落到了地上……

他低头查看自己衣衫，仍旧干净的很！

“我是言芠。”一开口，仿佛吞了火碳。

对面的鬼魂一顿，显然觉得这声音比鬼叫还难听。

鬼魂双手抱臂，“呦，你说是谁就是谁啊？”

“醉云山九间茶社后花园第三条岔路口右边的小树林……”

鬼魂双臂放下并拱手：“言兄你好！”

言芠：“……”

林子钦谄媚着鬼脸，道：“呀言兄！你说，你要是喜欢我的脸还是我的身子就直说嘛？你怎么还变成我的样子？”

“……”

“我喜欢你个鬼……”言芠诚实回道：“我穿到你的身体里来了。”

“什么？”林子钦惨白的脸上眉头紧皱，“我的身体？言兄说笑了，我都死了那么久了……还身体，我的尸体都……”

“奥！!”林子钦想明白了什么。

“奥奥奥！！”林子钦是真的想明白了什么。

“啪”的一声，言芠不知道林子钦从哪里又掏出来了他那边把扇子，一开一合放在手里一颠道：“言兄你是说。你！借我的尸体，重生了？”

这时候他悟性倒是极高！

“不可能吧！”林子钦顿了片刻才道：“此刻看到言兄的脸，我便也有些恍惚……好像在照镜子，但不得不说，言兄着实比我更加俊美！哈哈哈哈哈。”

言芠：“……我不会对别的鬼说那件事的……”

林子钦：“啊，这么一细看，还是有点不同的，言兄你没我阳刚！！”

言芠“……”嗓子疼笑不出，鬼心不古，世态炎凉。

“对，可能是你的尸体饿瘦了。”

林子钦：“？”

言芠微微笑道：“门外有个小姑娘叫藕叶，可是你家的？”

“藕叶？”林子钦想了想道：“奥。我家也有个叫藕叶的，是庞妈妈的小女儿，小时候我上学堂她就在门口玩泥巴……”

“那没错了。”言芠打断他道：“这就是你家。”等闲城林家可没有第二个林家，更没有第二个城主，和城主家的大公子。

这回换林子钦一愣了，他看了看房间摇头道：“可不要如此妄下论断，这世上总是有巧合的！毕竟……这屋子也像我的，床帷还是我喜欢碧水蓝……茶碗也和我的很像，我也有一对冰裂纹的，还有那柜子，上面的花是我小时候雕的，看着像鸭子，其实是鸳鸯……好吧！这就是我家……

“……”

“那为什么活的是你啊！！”林子钦撕心裂肺。

言芠：“……”

他也想知道。

言芠细回想了一下，其实两鬼在鬼界都很老实，虽然林子钦看着疯癫了一点，来到鬼界就像是到了家门口，适应的简直不像是一个刚死的鬼，天天和摊贩讨价还价并被打之外，从来不惹任何麻烦，更不会越界来到阳间，除了……

言芠：“头七那晚你带我去看你的坟……然后……”

林子钦：“然后你说我的坟有问题，有个阵压着我不得超生，你留下破阵，叫我离远点……”

言芠：“……”

言芠咬了咬唇，不禁一阵莫名的心虚，像林子钦这种死的没什么怨气的鬼，为何会到他们的地界，言芠一直不明白缘由，便趁着林子钦的头七回魂夜去他的坟前看了一下，不看不知道，一看也没有被吓一跳，但总算是知道了原因。

他的坟不知被什么人压了一个锁魂阵，方圆百里的冤魂都被阵中放置的饵引来，齐齐压在林子钦的坟头，几天的时间，便积攒了人家几十辈子的怨气，自然也压的林子钦不得解脱。

解开那个阵倒是不难，但那些鬼本就死地或冤或不甘，如今又因为林子钦受罪，言芠怕林子钦在会被迁怒，当时，就让他离得远些……

可如今这听起来，怎么就有点不对了呢？虽然看不到，但言芠仍旧感受到了对面的凝视，不自觉身子都坐直了来表示自己的正直。

“我破阵的手法……真的没问题。”

林子钦双手再次抱臂，“我知道啊。但，现在，你，变成，人了啊？”

忽然间，屋内阴气变重，丝丝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占尸还魂，李代桃僵，是最容易激起鬼猛增怨气的事儿，倒也不能怪林子钦生气，况且，他当时还拿了人家三十万两的银钱。

言芠觉得他得解释。

但还未说出口，就听到林子钦尤为兴奋道：“原来，那些鬼传的你能起死回生！生死人肉白骨都是真的啊！？那怕是埋在地下一百年了，只要你想也能把他扒拉出来，光明正大活一世是真的啊！”

言芠：“……”什么鬼…… 这么传……

他觉得谣言止于智鬼，“不是！”

可显然林子钦不是，“那你能不能？”

“不能！”

“你好无情啊！”

“谢谢。”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

言芠心道：“不说也知道，当鬼的有几个愿意当鬼的，又有几个甘心轮回的，生前的愿望各式各样，但死后的往往都只有一个，活着。”

“我真的不能。”言芠道：“如果我能复活，为什么早不活，总不可能我有个当鬼的爱好吧？”

林子钦虽觉得对面诚恳，也深觉得自己当鬼后尤为艰难，要天天和那些爱打鬼的鬼摊主讲价，估计也没什么人爱当鬼。

但，他清楚的知道这话不适合言芠，“你不是在当地称王称霸吗？你真的不爱当鬼吗？真的吗？我不信。”

言芠：“……”

“首先，没有称王称霸这回事，我对所有乡鬼乡亲都很友好。其次，是个意外。我不知怎么进来的，简而言之，就是你怎么活的，除了我魂魄在你身体里，和我一点关系没有。”

林子钦不禁感叹：“……你真是鬼当久了，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而且还要纠正一下，是你活了。不是我，我还是鬼啊！”他说着还在言芠画的圈里飘了飘。

言芠顿了顿才道：“额，这可能不重要。现在重要我的离魂术不好使了，所以，我得换个法子出来。”

“换什么法子？”问完这句，林子钦又紧接了一句，“你还要出来？！怎么，我的身体你不喜欢吗？我被你上了，我都没说什么呢？”

“……”

言芠觉得，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似乎哪里不对，又似乎哪里都不对！

言芠清了清嗓子，一清发现嗓子更疼，声音也越发小了。

果断选择了回到第一个问题，“自杀……”他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