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奈在榻上猛然睁眼时,斑正坐在他枕边擦拭他的脸,瞳孔尚未聚焦,他弟弟在尚未辨别出模样前就已经通过气息判断出来是他。
“哥。”沙哑的声音把泉奈和他都吓了一跳,“你和父亲…见过她了吧?”唇角牵扯起弧度,“是个好女人对吧?”
斑将毛巾叠在他的额头,注视着弟弟眼白里蔓延的血丝。
“泉奈……”他缓缓开口,但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就没了下文。
泉奈根本不需要回答,溃散的视线里早已映出答案。
斑的沉默,缺席的房间,还有他头晕目眩的感受。残酷的事实不给他缓口气的机会,直接在一个呼吸之间就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斑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把拽下额头上放着的毛巾。
先是嘴角垮了下来,从鼻腔里泄出一声压抑的哼声。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刻出几道深痕,过于用力的皱眉将他的眼皮重重下压。
斑还注意到弟弟下眼睑在轻微抽搐——这是泉奈极度愤怒时才会出现的生理反应。
他几经开合的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气音。
额前散落的碎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泉奈的声音像被人打了一拳后捂住胸口说出来似的。
说完缓缓支起身子,被褥从他身上滑落。
斑难以言喻地想,泉奈这是还想去追吗?
“巡逻队发现了醉倒不起的你。酒里应该被下了药。”还好只是普通没毒性的迷药,如果是沾毒的,泉奈早就出事了,“过去两天了。”
泉奈的表情由烦躁带着懊恼变成呆滞。
斑看到他猛地攥紧被褥,指节发出可怕的脆响。又忽然低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胸腔都在震颤,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泉奈!”斑急忙拍抚他的后背,掌心下传来的震动让他心头一紧。
背肌好像比出发之前还厚了点,但随着每一声咳嗽,肩胛骨就剧烈起伏着,他能清晰感受到泉奈身体里传来的每一阵急促的喘气,那触感让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哥,我没事——!”泉奈突然挣扎着挥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然后又继续咳。
最后居然咳出了血。
斑要吓死了,这也太严重了。他用了分身术,急忙去喊族医。
“不行——!”
泉奈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暴躁,几乎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的低吼。他猛地抬手拦住斑,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
——不能让人看见。
尤其是现在这副样子。狼狈的、失控的、被愚弄到毫无防备的模样。如果让族医进来,看到他苍白的面色、紊乱的呼吸,还有咳出来的血,那第二天所有族人都会知道他这幅蠢态!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只是咬着舌头了!”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甚至不顾斑惊愕的目光,直接伸出舌尖给他看。
那道细小的伤口,渗着血丝。这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伤。
‘看吧,只是这样而已。我没事,我没有被你伤害到吐血的程度。’
斑的眉头皱得更紧,还带点惊魂未定。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泉奈能感觉到兄长眼底的担忧,可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
他这会满脑子都是你——你居然骗了他、摆出那副架势骗了他……
‘都是装的。’
头皮又传来拉拽感,这回倒不是因为你在拽他头发,而是痛苦的念头在他脑中撕拽,冰冷、尖锐,一点点绞紧他的理智。
回想起来,那些亲昵的举动全都成了精心设计的陷阱。
自己理直气壮地催促你‘再喂我一次’时,你眼底闪过的情绪,现在才明白,那不是纵容,而是讥讽。
你看着他沉溺其中,自讨苦吃,然后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你一定在笑我吧——’
当他在要求你在父亲面前装样子的时候,你怕是早就想好了也要在他面前装吧?是报复吗?!如果你还在——如果你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他质问你,你会反驳他什么他都能猜到了!
‘不是你让我装装样子的吗?’你的脸浮现在他面前,‘我只是装得早了点。’
可恨——!!!
明明……明明只要你好声好气和他讲,你们是可以想出办法来的!你不用那么骗他,你用不着哄完他又把他抛下,你本来有的选——你本来可以不去伤害他。
他又想掉眼泪了。
是报复吧。
斑的手托起泉奈的下巴,仔细查看那道细小的伤口。医疗查克拉在指尖泛起微光,他叹了口气:“倒也不必在我面前有所隐瞒。”
泉奈下意识要躲,却被兄长按住肩膀。斑的掌心很暖,像小时候每次他训练受伤时那样稳稳托住他。
他哥哥肯定以为他是什么被女人玩弄的苦情角色。
泉奈猛地抬头,眼眶发红,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你辩解:“我并不是被她——”
“她生气是应该的。”斑打断他,“我原本不信你‘用了些不够光彩的手段’这个说辞。”
斑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无奈,就像小时候替偷吃甜食的泉奈瞒着父亲那样:“现在看来倒像真的。”
又带了点指责的意味。不然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女人拒绝自己弟弟。
泉奈攥紧了被角,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之前写信洋洋洒洒的编了一堆瞎话,只是为了让你来他家后,显得像是被他生拉硬拽来的——这样就算你表现得冷漠抗拒,斑哥和父亲也会因此对你多加包容。
现在却因此被斑哥误会……
他其实想一股脑的将经历全部告知于斑。告诉哥哥是你害得他读了那本书,又害得他错会了你的意思,而且你们当时去温泉,也都是你的引诱。种种经历都是你的错,被你害成这个惨样,你当然需要背负罪名。
虽然他也有错,但最多只是在最后他要你伪装一下——可你都不肯,好,这确实有他的问题,但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你而起。
泉奈想所有错都推你头上,但是他都说服不了自己。他也不想告诉哥哥寄生虫的存在,不然斑肯定会相反设法把虫弄掉,他不要这样。
他甚至自暴自弃的想,要不然就这么让斑哥和父亲这么看他吧,还是哥哥刚刚的话让他从无休止的怨气中挣扎出来。
因为你只是一时的,生气。
你还是会回来找他的,你还是要认识接触、和他的家人共同生活的。
你有虫,你爱他,你离不开他。
“别管我了,哥哥。”泉奈坚决的开口,然后又侧过头不去看斑,“都是我的错。”
就让他们这么想自己吧,总比倒时候指责你抛弃他要好处理的多。
斑尊重自己的弟弟,觉得他应该是想一个人待着,他此刻应该离开。
“要吃点东西吗?”
泉奈本来想说自己没有胃口,但想了想觉得自己还要增肌:“要。”
斑站在门口,身影将房间内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他接过火核手中的慰问品,动作自然地横跨一步,彻底封死了门缝间可能窥探的视线。
“醒了。”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让内外的人听清,“不太方便。”
火核立刻会意地后退半步,手中的漆盒却还举着没放下。他身后的几个族人面面相觑,其中年轻的那个已经踮起脚尖——下一秒就被斑的视线钉在原地。
泉奈有的时候说话会比较口无遮拦,因为实力和族内慕强的缘故,这口吻反倒被族里的有些年轻人视为温和好亲近的体恤话。总而言之,显得比斑要让人容易接近些。但这并不意味着斑会放任着族人在这个时候与泉奈交流感情。
“过两天。”斑接过所有借口慰问实则八卦的果篮,“他需要静养。”
门内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泉奈正把脸埋进枕头里。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是火核他们离开了,好像还有几个他玩的好的在嘀咕着什么,他听不太清,多半是八卦。
脚步声消失后,他感觉到斑在确认所有人都走完了,才迈步去厨房。
等所有人都不在了,他开始掉眼泪。
斑把热好的食物拿进来时泉奈已经又睡着了。
当天晚上田岛回来的时候,斑特地和他再三强调,不要戳弟弟伤疤。
“只是被女人甩了,能有多痛?”田岛挥了挥手,“别太在意了。你把你弟弟想的太脆弱了。”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你弟弟都这样了,怎么你一点动静都没有?”
斑懒得和他说话,去泉奈房间喊弟弟起床吃饭了。
泉奈已经醒了,坐在案前翻看着什么,精神还不错,读的很认真。甚至旁边放个了本子,好像读一下就要记着什么。
“在看什么?”斑向前。
泉奈举起那本书展示花哨的封面,“无聊的爱情小说。”又拿起另一本,封面写着他手写体的《偷看者死》,“和我的日记。”他补充了下,“为了不让人偷看。”
斑还是开口:“我不会看的。”
泉奈幽怨的看了他眼,“哥哥不是这样的人,这名字不是写给你看的。”
也许是写给父亲看的。斑理解了。
饭桌上,斑和泉奈坐着没说话,他们已经把盛好饭了,还没动筷子。
田岛踩着点推门而入,目光在泉奈身上停留片刻,突然道:“精神不错嘛。”
斑把眼睛闭上了。
泉奈明显顿了顿:“托您的福。”语气平静得可疑。
田岛落座,三人开始动筷。
他又开口,“被女人甩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斑在桌下踢了父亲一脚。
田岛不以为意,满不在乎的继续道:“而且她年纪是有点大了。和族里同龄的女孩比起来没什么优势——”
斑的筷子“啪”地搁在碗上。泉奈的手指微微发颤,指节泛白地捏着筷子。
“父亲,”斑的声音冷得像冰,“吃饭时不要说这些。”
“可以说。”田岛对斑的态度不是很满意,“你以为我只是在讲给泉奈听吗?千手柱间已经有孩——”
“我吃饱了。”泉奈突然站起身,碗里的米饭几乎没动过。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田岛的话戛然而止。
斑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转头对田岛冷冷道:“满意了?”
田岛盯着泉奈离席的背影:“饿少了。”又回头不解的看着斑,“你们兄弟俩都太矫情了,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斑其实不想和他费口舌,但为了让泉奈少受点气,还是开口:“那是泉奈的选择。是他想要——”
他在这里回忆了下泉奈在信里的用词,这个词让他说出来多少有点难为情,他说不出口。“一直在一起的人。”
田岛:“你母亲也是我选择共度一生的人,这有什么稀奇的。”
等到斑也摔门而出,在看到泉奈还在走廊上,他愣了一下。于是他大步上前,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泉奈的肩膀。恰到好处的身高差让这个动作变得无比熟稔,他的手肘正好能搁在弟弟的肩上,就像武士刀与刀鞘的契合。其实他们相差五六岁、还在儿时做这个动作还不是很合适,身高差摆在那,但泉奈大了后画面就融洽了。
“走了。”他稍稍用力,带着泉奈转向卧室的方向。
“……抱歉。”泉奈低声道。
“什么?”
“我先走了,留哥哥你一个人在那面对父亲。”泉奈低下头。
斑:“这有什么?”
泉奈摇摇头,“是我懦弱。”
斑安慰他道:“你还小。”
泉奈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走廊的横栏,指节发出“咔”的轻响。
斑敏锐地察觉到弟弟呼吸的凝滞。月光下,他看见泉奈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在下眼睑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
“我不是指…”斑刚想解释,却见泉奈突然转身面对他。
“斑哥觉得我幼稚吗?”泉奈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年纪小——所以感到无能为力是正常的吗?”
斑沉默了片刻,开口:
“不是。因为你还小,所以可以原谅。”
泉奈咬紧下唇,“她脾气很差。”
斑:“你去找她吧,大不了让她打你一顿,我看别人都是这么消气的。”
泉奈鼻尖一酸,“我不想找她,是她应该来主动找我。我也是有自尊的。”
斑看着弟弟倔强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泉奈摔倒后硬撑着不哭的模样。他伸手,本来想揪他的脸,但又觉得泉奈年纪也大了不能这样,最后帮泉奈把别在肩上的小辫挪到背后。
虽然斑觉得那个女人不一定会来找泉奈,但这个节骨眼他只想安慰他。
“那就在家等着。”他抚过泉奈的后脑,“等她自己想明白,你是她最好的选择。”
泉奈的睫毛颤了颤,他以为自己眼泪早就哭干了,没想到现在挤挤还能有:“要是…她永远都想不明白呢?”
斑将弟弟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族袍的布料很快洇开一片湿热。
“那哥哥帮你去说。”
其实泉奈觉得哥哥比他嘴笨一点,还没他会说话,面相也比他凶些,不能当个好说客,而且他也有可能被你骗。
但无所谓了——斑哥和你不一样,他永远都会支持他。
泉奈的呜咽声闷在衣料里,手指紧紧攥住斑的袖口。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能延伸到某个遥远的未来。
可情况不是很好。
起先是泉奈在一个练习场的午后突然跪地,他当时不在他身边。等他赶到的时候泉奈已经一头汗了,双眼周围的肌肤因为疼痛而挤在一起。
送去族医那,只说是用眼过度。泉奈也如此宽慰他,黑色的眸子里都是平静。斑一开始确实以为是泉奈写轮眼开太久了导致的头晕。
后面泉奈练习时开眼时间愈发的少。
不应该,按理来说只是三勾玉不应该出现这种症状。
难道他弟弟比他还快一步得到了万花筒吗?这个想法把斑震惊到了,失恋这么恐怖吗?
泉奈再三强调自己没有万花筒,是真的没有。
‘可能是心理作用。’泉奈一脸无所谓的解释,这时候的他还在翻看着那本书,‘因为我曾经对她用过写轮眼,所以每次开眼的时候都会唾弃自己一遍。’
心理问题……?抛下用眼不谈,虽然他不建议对伴侣用眼,但是目前更值得关心的问题是,马上就要夏天了。很快就要开战了。而心理问题的治疗是需要一个漫长周期的,不知道泉奈能不能赶在开战前痊愈。
斑有的时候会想,如果你能出现就好了。
已经过去小半年了,你没有出现。
泉奈愈发焦躁。有一直迟迟得不到你消息的心理上的焦虑,也有因用眼就产生□□痛苦的烦躁。
斑觉得自己唯一的弟弟状态不对。
他再次小心询问,‘要不要派人去找她?’
泉奈脾气也变得很差,只是对他还有所收敛,
‘她、会、来、找、我、的。’他一字一顿,‘哥哥你不理解我们,你不要管了。’
斑不提了。
直到有天泉奈在战场上突然跪下了。
斑从上战场后就一直在分心盯着那边,几乎是瞬间他就挡住柱间的攻击,瞬身去了泉奈的身边,并切一脚踢飞站在那的扉间。
扉间跃到柱间旁边,“泉奈状态不对。”他皱着眉头盯着被搀扶起来的死敌,“我刚刚没打他膝盖,他自己就跪下了。”
柱间电波迥异:“……不会是因为太没节制了吧。”
扉间翻了个白眼,他大哥肯定是想到之前在汤之国和泉奈偶遇的事了。
只是情报需要更新了,“泉奈被她甩了,他们没有在一起。”
柱间大惊失色:“什么?!”他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弟弟,“他们当时明明很般配很恩爱啊?”
扉间抽了抽嘴角,介于他们现在还在战场,他不想多说,而且周围宇智波很多:“也许你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被斑带回族地的泉奈满脸是汗。
斑半抱着他,看到泉奈咬得下唇接近无色。
“我去找她吧?”斑受不了自己弟弟现在这个样子,“我把她带到你身边吧。”
如果她不愿意,他会去想办法,用钱也好——可他最近为了盯着泉奈不出意外和少让泉奈上战场,已经推了很多委托了。甚至族内周转都是用的当时泉奈被发现时,包裹里的钱,是他当时寄过去的十几倍。
还有什么办法——用武力威胁吗?他虽然不齿,但为了让自己的唯一的弟弟活下去,他可以,他来当这个坏人。
泉奈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他的弟弟就是这样,机灵,又理解他,他们兄弟就是这样互相理解互相陪伴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从泉奈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就贴着肚子陪着他,泉奈是他最小的兄弟,他又可怜,刚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他抱着襁褓里的泉奈看着棺材下葬时,他还什么都不懂,黑色的眼睛,和他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斑发誓自己要保护好他。战场上的兵刃固然能挡,但情场怎么办?
他当然看得见他的痛苦,他虽然不懂泉奈对你的男女之情,但斑知道泉奈的爱。
他决心用武力把你带回来。
“哥……”泉奈虚弱的开口,“我痛苦,她不会比我好受到哪去。”
斑皱着眉不说话。
“世上真的有感同身受。”泉奈又缓了过来似的,“就是这段时间了,她撑不住的,她会来宇智波找我的。”
斑觉得泉奈已经等得气疯了。
田岛回来后把他们两个痛骂一顿,先骂斑直接带着弟弟跑了,再骂泉奈不争气。
斑无所谓。
已经恢复过来的泉奈倒有点觉得自己拖了族人后腿的意思,不过泉奈也没办法,他的眼睛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干着急就能治好的。他挨完骂以后就回到自己房间里继续写日记了。
没过几天又是一战。
宇智波田岛和千手佛间双双殒命了。
他和弟弟泉奈目睹了全过程,或者说田岛是拖着一口气逼着他两目睹的。他目的达到了,在死前看到两个儿子都因为痛苦而得到了他所没有的万花筒写轮眼。
泉奈又痛晕了过去。
族人还以为泉奈少爷要和老族长一齐下葬了,因为这次晕得有点久。
久到泉奈苦等大半年的信,终于寄到宇智波了。
斑翻看着这张纸。其实这不算信,只算是委托,内容相当精简。
委托任务写的‘速’,然后指定受托人是‘宇智波泉奈’,写了个任务点,在汤之国。
委托人是你的名字。
奇迹般的,在睡梦中错过父亲下葬的第二天,也是收到你委托的当天,他弟弟醒了。
泉奈躺在被褥间,睡意未散的视线落在斑手中的信纸上,逆着光,纸背透出墨迹的镜像。
字形是反的,但他认得。
于是他猛地支起上身,左手攥住斑的手腕,右手劈手夺过委托的纸。动作太急,带起的风掀乱了枕边未收的书,哗啦啦的翻页声和他起身的被子窸窣一同响起。
“不用急。”斑的话音未落,泉奈已经翻身坐起。
纸在颤抖——或是他的手在颤抖。
内容很少,先匆忙扫过一眼大概后,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全身的血液向眼睛奔涌发出的轰鸣。
视线又猛地折返,死盯每一个你写的字。
试图用你下笔的力度判断出你落笔时的情绪。
看不出来。笔锋平稳,出色均匀,连一个多余的顿笔都没有。
和你平时的字迹毫无区别。没有急切、看不出想念,工整的好像是在通知——这确实是一封委托通知。
“你竟敢……”泉奈的指甲在‘速’字上刮出裂痕,“让我等这么久——”
可胸腔里翻涌的却不是愤怒。
是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
来不及为田岛的死亡多哀悼一秒,你主动联系他的兴奋已然冲昏头脑。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最初还指望着你很快就来找他,然后他再高姿态的咒骂你的无情和假意,最后再大发慈悲、和你的小心眼不同,他将充满包容。
只要你语气软一点,眼神柔一点,他立刻就会心软,马上就和你重归于好,他连原谅你的说辞都演练过千百遍。
不过他还是要恨你的。不能让你什么惩罚都不受。
他开始一遍遍翻阅那本书,从中抠着细节,试图找到你也会和他一样感同身受、被虫影响所痛苦折磨的依据。
每每读到女主、那个和他同样年纪的人,因为虫而饱受爱情折磨——又或者只是饱受大她十岁的另一个感染者折磨时,他会共情,他难免将自己和你的境遇套到这本小说上。
而男主高坂的自我陈述就像是——
你在和他讲着分开后你的经历:
‘服用驱虫药四个月后,我仿佛脱胎换骨。春天快来了,我尝到久违的解放。没想过还能和别的女性外出——今天是和松尾小姐第三次见面,认识不到一个月,但和她一起,总能自然放松。生活习惯、读书品位、工作距离,我们相似得惊人。
我的洁癖服药一个月后就如从未存在般消失。冲破这层枷锁后,一切顺利起来。很快我找到新工作,因可靠赢得同事信赖。我不再厌恶人类、抗拒社会,机遇也变多了。
是啊,一切顺利。只是偶尔,我仍会想起那个少女,佐薙应该早已忘了我,走向她真正的人生了吧。
松尾小姐优秀、温暖、明亮。我们漫无目的散步,聊到她曾食物中毒。从症状我猜是线虫症。她惊讶我懂这些,其实我只是现学现卖——过去认识的某个女孩,对这些很熟。教人寄生虫知识的少女,我也只遇过那一个。
是因为提到寄生虫吗?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佐薙。我已顺利融入社会,不再厌恶别人,明明摆脱了虫的影响……可为什么还是忘不了她?为什么洁癖和厌人症都好了,偏偏‘患相思’治不好?
虫确实有能力让宿主相爱,难道我即使没有虫,也会爱上佐薙吗?
那只是离别时善意的谎言罢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拨通了佐薙的电话。’
这个出轨的——混账。
明明就是自己想出轨、还拿躲避虫的影响为由,去尝试约会新人的混账——如此对感情不忠。
而你道德底线和高坂也没什么区别——
从你支持别的女人出轨就可以看出来了。
文中提到‘你’与松尾小姐相处融洽,共同点很多,甚至能自然而然地放松。他会立刻联想到你是否在这几个月里已经找到了新的‘松尾’,一个比你更合拍、更让你舒适的男人。
你是对其他男人有厌恶,甚至看得都不能看。但也许有个男人强吻你,而你没躲过……又有新的男人得到了虫。此时那个杂种就在哄骗着你、让你忘记他。就像他当时哄骗你忘掉那个死掉的前夫一样。
他对你的占有欲是这么的强,光是想象你和别人亲近,就会让他陷入狂躁的嫉妒。如果不是为了下一次自虐式的反刍,他早就把这本书撕烂了。
这种恐惧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你的恨意,但一想到可能真的如此他又逼着自己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又开慰自己这只是猜测。
真不公平啊。
他的症状在蚕食性命。每一次开眼,寄生虫都在啃噬视觉神经,战场上瞬息的剧痛就足以致命。而你……你只是不能与其他男人对视而已。但不会死,不会残,只是呕吐、眩晕、生理性的排斥。作为抛弃忍者身份的你,症状竟如此仁慈。
不过他又对这个症状很满意,这样也好。至少你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寄生关系丧命。
但紧接着,一种更阴暗的满足感攀上脊背。
——你现在一定也很难受吧?
每当无意和男人对视,你的胃部会痉挛,喉咙涌上酸水,视线被迫避开。甚至只是有男人靠近你就会提前感到烦躁。
和他一样,你也被寄生虫囚禁着,只不过他的牢笼是战场上的生死一线,而你是日常中无休止的生理厌恶。
如果你当初不丢下他,他完全可以替你挡住那些恼人的视线,你真是自作自受。
这种想象奇异地缓解了他的痛苦。
他的眼睛在疼时,你的胃也在抽搐。
你们还是被虫锁在一起。
明明已经分开了,痛苦确是同步。泉奈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扭曲的共鸣。
至少这证明,你还没有完全摆脱他。只要寄生虫还在,你就永远无法真正看向别人,永远会在反胃的眩晕中想起——曾经有一个人,是你可以直视的,你完全可以安心的将所有视线全部放在他身上。
是你自己的错误决定才害得你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高坂好歹还能想起佐薙——甚至还会主动联系她。不过当然联系不通,佐薙吞药了。
他才不会吞药。
他宁愿和你一起烂在被寄生的躯体里,也好过看你若无其事地痊愈,走向没有他的未来。而且这个世界也没有能治愈寄生虫的杀虫药。
他要等你来找他。
泉奈甚至一边等,一边挥洒着对你的恨意,将你们的纠葛写在纸上,不过写着写着就歪了。他开始畅想如果当时最先感染的人是他,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寄生虫的宿主,你是被他亲吻传染的第一个女人。那你们的故事不会是这样,他会对你负责。会比你对他要好得多。他才不忍心伤害你。
消耗恨意就像是消耗墨水一样快。
不过佐薙等了四个月就等到了高坂……你人呢?
是他不够耐心吗,他还要再等等。
但他等了太久。等过战场上每一次的生死一瞬,等过无数个没有你的清晨与黄昏,硬生生从春天等到秋天都要过了。
等得几乎要忘记你的狠心——
泉奈到后面只能记得住你的好。
他开始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回忆你们相处的细节,开始懊悔自己当初的咄咄逼人。那些尖锐的怨怼,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难以脱口的期盼。
而现在,你终于主动找他了。
他来不及恨你了。
斑望着泉奈收拾行装的背影,喉咙滚动了一下。
弟弟的动作利落得不像话,仿佛这段时间缠绵病榻的模样都是假象。
他还往忍具包里塞了平时根本不带的兵粮丸,看来泉奈甚至想把吃饭的时间都省掉。
斑心情复杂的开口:“……现在就走吗?”
刚往封印卷轴里塞完东西的泉奈忽然笑起来,那种斑很久没见过的、带着鲜活生气的笑。
“哥哥,她脾气很差,你不了解她。”
泉奈又低头调整腿包,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
“我去晚了她真的会生气。”
斑难以言喻。
泉奈试探的问到:“最近应该不会再开战了吧,又要冬天了。”
他想和你过一个完整的冬天。
不仅仅是快要冬天的原因。还有宇智波和千手两族因为族长去世、双方都要时间修整,短时间内开战可能不大。
“没关系,你去吧。”斑最终这样回答。他看见弟弟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压抑不住的笑。
“辛苦哥哥了。”泉奈在门槛处停顿,认真的看向他的眼,“我回来会担起责任…和哥哥一起处理族务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我回来后,眼睛就可以正常使用了。”
这句话说得太笃定,仿佛不是在期盼,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他挥别了自己。
斑在想要不要派个影分身跟着。
还是算了,他尊重泉奈。
我自己是觉得斑对泉奈的爱应该是更尊重他个人意愿的。只要不是泉奈自寻死路斑应该都不会拦着。
类似于小孩走路,大人不搀扶不接触,但是手会展开、提防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摔跤?
泉奈死了以后他的控制欲应该会强很多,毕竟在他看来泉奈的死是他掌控不住的意外。他肯定会懊悔如果当时多盯着点就不至于这样了。
——
斑懒洋洋地站在回廊下,看着泉奈现在已经不用踮着脚,就能往训练场的木桩上挂新靶子。十一岁的少年身形还单薄,黑发被晨风吹起几缕,侧脸有点像他们的母亲。
斑忽然迈步过去,抬手就把自己的胳膊架在了泉奈的头顶。
“哥哥!”泉奈猛地一僵,手里的靶子“啪嗒”掉在地上。他仰头瞪向斑,却因为身高差和被压着的脑袋只能看到兄长线条分明的下颌,“……不要欺负我!”
斑纹丝不动,甚至故意往下压了压,笑着逗他:“怎么?不服气?”
泉奈气得耳朵发红,抬手去推斑的胳膊,可十六岁的少年早已在战场上磨砺出结实的肌肉,根本不是他能撼动的。他挣扎了两下,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威胁:“你再这样,我就告诉父亲你昨晚偷偷喝酒!”
斑挑眉,不仅没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泉奈的脑袋,把他的头发彻底揉乱:“哦?那我也告诉他,可那么多事——我说哪件呢?”
“哥哥!”
斑正牵着泉奈的手往外走。十一岁的少年像只不情不愿的猫,一边嘟囔着“我自己会走”,一边偷瞄兄长的脸色。
“斑。”
田岛的声音从茶室传来,不高不低,却让两人的脚步同时顿住。斑回头,族服衬得他身形利落,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还在,但肌肉就像蓄势待发的豹子,被罩在黑色族服下。
“你既已成年,该有一套做工精良点的衣服了。”
泉奈听到田岛说南贺川下游有一家新开的裁缝铺,手艺特好,收费还高。
“我也要去!”
田岛连眼皮都没抬:“你还太小。”
“我要新衣服!”泉奈央求着。
“晚五年吧,等你和哥哥一样成年了再说。”
斑稍微弯下腰来,揪住泉奈刚留的马尾,“等回来教你新学的火遁。”
泉奈的抗议卡在喉咙里,眼睛却亮了起来。他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哥少拿这套糊弄我。”
斑已经走了,早去早回。
——
斑推开店门时,风铃轻轻摇晃。
你从里间掀帘而出,手里还拿着一卷软尺:“是宇智波的少族长吗?”
“嗯。”
站在光里的少年比你想象中更高挑。宇智波族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黑发不羁的散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双眼睛愈发锐利,太有攻击性,让你生出几分还好不是他敌人的庆幸。
虽然比你小几岁,你也怪怕的。
你很快回过神,笑着指了指屋中央的量衣台,“请站到这里来。”
斑沉默地走过去,你取过软尺,指尖虚虚划过他的肩线。
“这料子有点厚了。”你低声道。“方便稍微脱点吗?”
斑的脸色变得有点难堪。
“我还会长个。”他解释道,“你就穿着衣服量。”
“田岛族长没有和我说明要穿多久呢。”你倒是无所谓,“少族长今年多大了?”
“十六。”
“哦,我忘记这是成年服了。”你喃喃道,“真是好年纪啊。”
面不改色地将软尺绕过他的胸膛,定点,手指压住一段,另一只手抵着软尺,确保每一寸都没有起褶皱,指甲撵着软尺、隔着他身穿的布料贴着他的肉,压平。
然后脚顺着量衣台一蹭,他赚了半圈,而你的指尖平稳的又捻了他的背肌。
斑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你抽回软尺,又用脚将量衣台转回,斑又变成正对你的角度。
你俯身——
“喂!”斑呵止了你,“屁股也要量吗?”他不自禁的绷紧了臀肌。
你倒是一脸不理解的看他,“您没有喊裁缝来做过衣服?”
斑咬了咬牙,确实。
你耐心的和他解释,“相信我的职业素养好吗?少族长。量身定制是需要确保最精准的数据,这样才能做出最合身的衣服。”
这反倒显得他很土包子没见识了。
斑咬牙,“你继续。”
“哎呀。”你惊讶,“给您一打岔我忘记刚刚的数据了,这得重头来过了。”
你正低头为斑量最后一道袖长。软尺绕过他结实的小臂时,铺子的门帘忽然被风掀起——
一个黑发少年站在那里。
他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宇智波族服穿得端正,手里攥着一袋隔壁店的羊羹,像是匆匆跑来的。看到屋内的情景,他明显愣了一下,脚步顿在门槛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斑转过头:“泉奈?”
你收回软尺,笑眯眯地望向门口:“这位小少爷也要做衣服吗?”
泉奈的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
他抿了抿唇,目光飞快地从你脸上掠过,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的木屐尖:“不……我……”
斑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你解释:“这是舍弟。”
“哦——”你拉长声调,故意逗他,“那就是未来的客人了。”
泉奈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抬起头,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你等我,我五年后再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像是怕你看出他的紧张。可走到门口时,他又悄悄放慢了脚步,像是等你再叫住他。
斑瞥了你一眼:“别逗他。”
你笑着摇头,将量好的尺寸记在本子上。
“十天后您过来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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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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