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炕上,晏同光翻来覆去地想,如果自己是牛旺会怎么做。
可想到最后他却觉得,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边是无论自己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应当,甚至犹觉不足的本家,另一边却是对自己死心塌地、感恩戴德的妹妹一家……
况且他妹夫颇有家资,不愁上位后压制不住部分反弹的牛家人。
晏同光担心的是牛旺的妹夫品行如何。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妹夫现在瞧着老实低调,又因出手大方颇有人缘,可自古无商不奸,万一他较之牛旺更恶……
不过现在牛旺还是吏房典吏,想太多也无用,晏同光又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因心里存着事儿,他睡得并不安稳,早起便觉眉眼缠涩,头颅发昏,接连用冷水搓了几把脸才缓过来。
刚到衙门,晏同光就觉不自在,打听后才知道胡元宗十分雷厉风行,满打满算今天才是“加征赋税”事件报上去的第三日,衙门里就出了告示,并有专门的衙役四处张贴,沿街敲锣打鼓,一遍又一遍念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告示有三,头一项就是一切商业经营照旧,如有着实经营困难的,可来衙门申报人员名单和实际收入,胡元宗会在核实后亲自向朝廷递交折子,争取减税,帮百姓度过难关。
第二项就是严禁公门中人乱拿乱要,诸如吃饭饮酒不给钱等事,更要严令禁止。一经发现,加倍惩处。
最后一条不过老生常谈,不提也罢。
三条混在一起,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只道这是新县令要收买人心,施恩与百姓好,换个好名声。
外头百姓们听了,无不欢欣鼓舞,赞不绝口。
又因县试在即,城内多有书生活动,少不得之乎者也,更有甚者还现场赋诗一首。
无论大老爷真心还是假意,至少他愿意这么干,百姓也真能得到实惠,这就够了。
傍晚再次路过那蹄膀铺子时,夫妻二人老远就喊住晏同光,万分感谢。
以前别说求告无门,便是好不容易找到门路,没银子能办成什么事儿?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是民间公认的道理了。
可如今这位年轻的相公只一句话就帮大家把事儿办成,当真是救命的活菩萨。
“哎,此事勿要张扬。”晏同光也替他们高兴,说了几句玩笑话,“若你们走了,我可去哪里吃这好蹄膀呢!不过吾辈本分而已,不必介怀。”
回去的路上,他仿佛看到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情绪自心底萌生,渐渐蔓延,叫他四肢百骸都轻飘飘的舒坦。
他曾以为只有黄榜登科出将入相才能施展抱负,没想到现如今只是披一张衙门的皮,竟已能为百姓做事。
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议!
沿街那些小商小贩们发自内心的笑,百姓们质朴而直接的欢喜,仿佛一坛陈酿,醇厚悠长,令他醺醺欲醉。
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怕晏同光无意宣扬,晚间也被母亲看了出来,“我瞧你今儿个眉宇舒展,面泛喜色,可是有什么好事吗?”
“知我者,母亲也。”事情已然解决,晏同光再无顾忌,便把事情原委与母亲说了。
晏母也跟着骂几句,“真是良心都坏了。”又嘱咐儿子不要到处声张,“你才去衙门不久,一干同僚人品心性皆不知晓,切忌交浅而言深,倘或给主使者知道,只怕要糟。”
断了人家的财路,不报复你才怪呢。
这正是晏同光想的,“母亲说的是。”
晏母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欣慰道:“我儿大了,能为民做主啦。”
晏同光被夸得不好意思,烛火映照下的脸上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和羞涩,“不过举手之劳,为民做主这几个字太重,怕只有父母官才能担起来。”
晏母摇头,正色道:“这话不对。这人呐,不能眼里没人,更不能没有自己,难不成当官的就没有坏人,为吏的就只能做恶事吗?在娘看来,对老百姓好的,就是为民做主。”
晏同光听得认真,“娘,您真厉害,要是您去做官,一定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晏母失笑,“我哪里能行。”
晏同光也笑,“怎么就不行?您刚还说人不能眼里没有自己呢……”
原本晏同光不晓得谁是幕后主使,可第二天突然听见院子里闹起来,从窗口探头一看,就见斜对过的吏房那边牛旺异常暴躁,突然动手打了一名小书,一边打一边指桑骂槐,“狗杂种,胆子大了,翻了天了,老爷说的话你也敢当耳旁风!有本事上头告状去,看谁给你撑腰!”
他似乎吃了酒,双颊赤红,身形摇晃,但酒壮人胆,出手更加肆无忌惮。
那小书不防备,正面挨了一拳,哀嚎一声扑倒在地,又被牛旺追着踢,鼻腔里都流出血来。
一时间各房的人都挤出来看,王恒皱眉,“简直目无王法!”
衙门里头都敢这样,出去还不杀人放火啊!
晏同光下意识去观察牛兴的表情,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未曾插手,甚至在牛旺打人时拧住眉头,转身进屋去了。
或许牛兴也不大赞成这种做派,但终究是自家人,不好让对方公然下不来台,故而眼不见为净。
大约有良心,但肯定不多。
可以利用。
哀嚎声还在继续,不少人看不下去,纷纷出言劝和,牛旺又踢了几脚,这才满嘴不干不净的去了。
那小书完全被打懵了,蜷缩在地不知所措,还是附近几个人过去扶起来,又给他擦脸。
有人好心劝慰,“我瞧过了,是皮外伤,你告个假,家去养几日就好了,不要闹大……”
这样的拳脚摩擦,牛旺一句“办差不得力”“怒极提点,失了分寸”就能将干系撇开,就算告状也不能怎么着,顶多赔个不是、给几个钱儿就完事儿了。
可这么一来就把人得罪死了,日后只怕这小书少不得小鞋穿,当真生不如死。
那小书比晏同光还小,眉骨、鼻子都被打破,大半张脸上都是血,听过这话就哭了,血水泪水混在一处,哗哗直流,“几位大哥,我只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若真是我办错了差事,自然任打任罚,可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众人都是唏嘘,你一五,我一十,凑几两零散银子与他,又派人送他去医馆,此事就算揭过。
晏同光把身上的铜板都给出去,越发觉得牛旺是个祸害,该尽早铲除才是。
正好见赵老三迎面过来,晏同光便问:“姓牛的今儿怎么这么大火气?”
其实各房典吏的脾气都不大好,或者说好脾气的人镇不住下头的牛鬼蛇神,坐不到典吏的位置,故而呵斥、动手是常有的。
可那些也不过点到即止,像今天这样无缘无故直接把人打出血来的,实属罕见。
赵老三盯着牛旺消失的方向嗤笑出声,“能有什么,到嘴的鸭子飞了呗!”
见晏同光“一脸茫然”,赵老三啧了声,“你以为那告示怎么来的?”
晏同光便“恍然大悟”,继而震惊道:“难不成他竟……”
既然连赵老三都这么说,此事定然少不了牛旺的手笔。可他是吏房典吏,收税纳租向来是户房的事,后者岂容他越界?
“户房典吏当初便是承牛旺的情上位,牛家又有人在户房做经书,两边狼狈为奸不是一天两天了。”曾有人告户房众人滥权,结果文书没到县令手中就被牛旺按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赵老三不以为然,“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些人都砸锅卖铁、削尖脑袋往典吏的位子上挤,若没银子,谁稀罕这个!”
傻子都知道有点儿权势能赚油水,旁人自然不能白白给了你这个肥缺。当经书也好,做典吏也罢,都要银子开路。
像经书,若本人没有功名,家中长辈也没有在衙门的,纵然能进,至少要三十两,这不是个小数目。
照经书五百钱的月例,按部就班得猴年马月才能回本?不刮地皮做什么?
至于典吏,交的就更多了,现在的行市是二百两,酒席另算。
寻常人家一年到头勒紧裤腰带才能攒几个钱儿,可还是有那么多人砸锅卖铁也要凑出来。
而典吏过明路的俸禄一年只得十二两,若果然只靠那点儿,要将近二十年不吃不喝才能还完债,怎么过活?靠的还不是捞油水!
晏同光沉默了下,“所以您一早就知道。”
别人上赶着求办事儿塞好处,和主动去祸害人,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完全是两码事。
赵老三正低头摆弄烟袋锅子,没瞧见晏同光脸上微妙的神色,浑不在意道:“这里头谁又是傻子,左不过是他伙同户房联络了巡街衙役来的这一出,若有胆子大不应承的商户,那些衙役便叫几个街头的泼皮无赖去店里闹事,若有人报官,只管慢吞吞的去,各打五十大板就完了……”
那些无赖不曾□□烧,只把客人们吓得不敢进门,又不犯法,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得。
纵然大店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更莫说那些风雨飘摇的小商小贩,几回下来就都老实了,由不得他们不乖乖交银子。
底层吏员的素质通常很难保证,长期吃空饷、请假、喝酒误事屡见不鲜,但想整治很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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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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