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牛兴

王恒进衙门的年岁都快赶上晏同光的年纪了,哪怕不刻意钻营,各处恩怨往来也都一清二楚,简直是本行走的县志,短短数日就跟晏同光讲了许多外头不知道的辛秘,又邀请他去家中做客。

王恒长子只比晏同光小一岁,正被按着读书,奈何似乎不是这块料,整天背了这本就忘那本。

晏同光来了,王恒便拿他做稿子,对儿子苦口婆心道:“你瞧瞧人家,再瞧瞧自己,今年都十七了,比那孙山尚且不如,还不多用心些?今年下场,我看又悬!”

晏同光一听,这还了得?不是给我为仇积怨么!连忙劝和起来,“话不好这样讲,古人云,天生我材必有用……”

话音未落,小王便满脸幽怨的瞅着他,小声嘟囔起来,“你不来,我爹也不会这么说,偏你做好人。”

王恒大怒,“他跟你爹平辈相称,什么你啊我的,叫叔!”

小王立刻涨红脸不干了,指着晏同光吆喝,“他才几岁啊?!”

晏同光默默后退一步,别开脸。

别看我,我也不想有你这么大一个侄儿。

“几岁也是你叔!”王恒喝道,“少婆婆妈妈的,我且问你,昨儿叫你背的那篇书可背完了吗?要临的十篇大字也都写完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成日只贪图玩乐,能考中吗?书是给我读的?还不是为了你好!”

十七岁正是好面子的时候,小王一开始还听着,谁知王恒当着外人数落个没完,不禁羞愤难当,忍不住还嘴,“您都考到三十多了,不也还是个秀才吗?”

晏同光:“……”

嘶,这小子读书如何暂且不论,胆子确实很大。

王恒顿时被气个倒仰,唾沫横飞,“逆子!”

他一边叫骂一边四处乱看,随手就要抓起条凳来打,结果拿了拿,没拿动,弯腰脱下两只鞋子就朝小王打过来。

小王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王恒赤着脚追到门口,怕被街坊邻居看见丢人,也觉得冻脚,忙扶着门框站住,左右脚倒腾着骂了几句。

扭头见晏同光缩在墙角装没看见的,老脸微红,不禁讪讪道:“孽障被我惯坏了。”

晏同光干巴巴的笑了几声,“长大就好了。”

王恒只是叹气。

长大长大,眼前这位忘年交去岁也是十七,可为人处世硬是要的,再看自家儿子……

唉,都是债!

晏同光看破不说破。

小王父母、祖父母俱在,又不愁吃穿,生活幸福,没经过任何磋磨,自然天真烂漫,不晓得读书的厉害,一时半刻哪里是说得通的。

闹了这么一出,王恒亦觉面上无光,便拉着他出门,找了城中一家酒楼。

才进门便有跑堂的笑脸迎上来,“哟,王相公您可来了,头几日掌柜的还同小的念叨呢!快请里头走,那阁儿还给您留着呢!还是老几样?”

王恒此时便换了一副神态,既不像在衙门里那般唯唯诺诺,也不像在家里那样横行霸道,身板端着,下巴抬着,罕见地显出几分端庄和倨傲来,对跑堂的一整套唱念做打,也只从鼻腔中丢出一个轻飘飘的“嗯。”

想着今儿多一个人,便又补一句,“再来一个羊头签,一碗香煎鱼,要弄得脆脆的。”

“好咧!”跑堂弯着腰在前头引路,亲自推了门,将里面座位的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装模作样抹了几下才请王恒坐下,又试探性的看向晏同光,“敢问这位相公?”

王恒便与他说:“这是晏相公,别看年纪轻轻,却也是正经的秀才,如今略在衙门里沾沾手,日后他来,便是同我一样的。”

跑堂忙行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晏相公,怪道一表人才,文气纵横!”

晏同光被他奉承得头皮发麻,“你只管去忙就是。”

但凡我现在是个举人也就信了。

跑堂的笑容可掬,“相公客气,小的什么人?有幸在这里伺候两位相公便是天大的福气,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要忙呢?”

王恒便发话了,“你去吧,我们自在些说话。”

得了这一句,那跑堂的才倒退着出去。

见晏同光好奇,王恒也不瞒着,“早年这酒楼掌柜的同人打官司,对面的人雇了个厉害的状师,十分难缠,我略帮了些小忙……”

他虽说得轻飘飘的,可晏同光看这酒楼的规模,还有上下一干人员对王恒毕恭毕敬的态度,想来绝非王恒说的这样简单。

王恒颇有些感慨,“贤弟,别怪愚兄往钱眼里钻,咱们虽有功名,可在外头人眼里也不过是些穷书生穷秀才罢了,有几人真看得上眼?背后说三道四的且多着呢。可进了衙门就不一样了,固然名声不好听,可多的是实惠,你我不过小小经书便能弄权,这些人见了,竟也称起相公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几个月下来,晏同光对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闻言自是唏嘘。

稍顷跑堂的又带着茶博士回来,先送龙眼、榛子、蜜煎金橘、冬瓜脯两干两湿四个果碟,那茶博士则在旁边煮洗冲泡,与二人分别点了一个松鹤迎祥,一个岁寒三友的茶汤出来,供他们谈笑开胃。

一刻钟后饭菜上齐,茶博士退下,两人先吃几口,又烫一壶热热的烧酒吃了。

席间一道用牛肉、羊肉、鸭肉和虾肉做的四色肉圆十分美味,劲道弹牙,汤汁也清爽,鲜甜可口,晏同光便额外要了一例,叫人送去家中给母亲享用。

王恒见了,十分赞叹,“真是孝子啊。”又不许他单独付钱,要记在自己账上。

晏同光推辞不过,只得道谢。

不知不觉一壶酒下肚,酒意上头,王恒说话更放得开,“贤弟今年也十八了,又是这样的相貌和人品,怎不见得讨一房贤妻?”

晏同光摇头失笑,“家徒四壁,两手空空,怎好误人韶华?以后再说吧。”

爹娘先后生病,又没了进项,早把家底子掏空了,现下算上他在庆云寺和衙门得的那些赏钱,家里总共不过三五两碎银,够干什么的?倘或有个三病两灾的,他跟老娘都得去喝西北风,还是别拖累好人家的姑娘了。

“哎,常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缘分更是如此,若果然有中意的姑娘,只管跟老哥开口,你我兄弟骨肉至亲……”王恒大咧咧道,又吃一杯酒,说,“不过你年轻,脑子又灵光,若日后果然中举,说不得真能得个一官半职的,届时不怕没有好姑娘相配,等等也无妨。”

秀才和举人的身份、地位何止天差地别,能接触到的人当然也大不相同,不然为何那么多读书人高中后便想着休妻呢?

这话晏同光不好接,反而问他,“兄长不过而立之年,正是读书进取的好时光,怎不见下场?”

“嗨,”王恒一听便摆摆手,自嘲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怕你笑话,当初愚兄这个秀才都不知是怎么中的呢!祖坟哪能日日冒青烟?且进得这衙门,日日勾心斗角,营营汲汲,哪里能沉得下心来用功?圣贤书早忘光啦!愚兄这辈子就这样了,若老天眷顾时来运转,保不齐能混个典吏当当,拉扯拉扯亲朋好友;若不济,也就这么着吧。”

谁不想皇榜登科跨马游街?可想归想,得有那个本事呀!

晏同光心有戚戚,跟着唏嘘一回,见王恒喝得面色潮红,屋里又点着炉子,生怕气闷,忙伸手推窗透气,冷不防瞧见街上几个人也往这酒楼里来,倒有些面熟。

王恒也欠身瞅了一眼,“啧,蛮牛出圈!”

晏同光忍俊不禁。

来的那几个跟牛旺算是一家子,不过牛旺是本家的,这几个应该是分家旁支的。

见王恒只是取笑一句就完了,并没有日常说起牛旺时的愤愤不平,晏同光便问:“兄长似乎并不讨厌他们?”

王恒咬一口羊头签子,吃得满口是油,“你说牛兴?他虽不是什么好货,睚眦必报,但不像牛旺那般爱招惹是非,你不惹他,他便不惹你。”

之前晏同光打探牛旺底细,自然知道牛兴此人,只是涉及到深处,赵老三便有些藏着掖着,不肯细说,晏同光也不好多问。

现在王恒话匣子打开,他便趁机多打探些,“他似乎比牛旺还大三两岁,又是户房经书,过两年牛旺任满,只怕就是他接班了罢?”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恒鲜少与人这样闲聊,加上喝了点酒,不觉谈兴大发,身体微微前倾,神秘兮兮道:“那牛旺有个妹夫也在刑房,素来唯他马首是瞻……”

原来牛旺幼年丧母,父亲很快另娶,继室极有手段,哄得牛父将这个儿子丢在脑后,年幼的牛旺有亲爹却胜似丧父,只跟年幼的妹妹相依为命,兄妹俩情分极深。

后来牛父渐渐年迈,却始终没能再生出儿子,又记起来牛旺,奈何此刻早已父子离心,哄不回来了。

“因牛父之事,牛旺只对本家有点好脸色,旁支不过捎带着,倒是对妹子极好,亲自挑选人家婚配。妹夫家里做着买卖,对这个姐夫心服口服,叫往东绝不往西。”说得口干舌燥的王恒滋溜吸了口酒,“人家都说,牛旺有意扶妹夫上位呢。”

“那牛家人能愿意?”晏同光问。

“不愿意又如何?”王恒往嘴里丢了颗鹌鹑蛋,嗤笑道,“这是衙门的差事,又不是牛家私产,任由他们族里处置。况且牛旺已经往衙门里划拉了不少自家人,公里公道的说,做的也够了。”

典吏交接非同小可,需得先有本房典吏、吏房典吏推荐,或人数过半的经书联合推举,然后县令通过,再写个专门的文书递交到所在州府,呈报给布政司衙门,期间没有任何异议的,才能由布政司发放执照公文。

后续布政司衙门还会将更新的典吏名录连同本年度地方考核等一并递交到吏部,由吏部统一登记造册,以备后期查验。

不过实际操作中,地方县令很少直接干预典吏人选,大多交由吏房典吏牵头,然后将备选人名单公示,公示期间内如果无人反对,就直接报上去了。

而牛旺本人就是吏房典吏,形势对他非常有利。

家族内部分裂真的太常见了,文中牛旺、牛兴的例子可以参考清代四川巴县衙门的金家人,金家人前后把控巴县衙门长达三十多年,金振元在担任盐房典吏五年任满后,没有选择让金家人接替,而是帮妹夫上位,结果他妹夫命短,第二年就死了,然后金家人就开始竞争、内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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