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朋友

王恒听了,当真如三藏得真经,久旱遇甘霖,只喜得两颊潮红、双手直搓,一个劲儿地“妙,妙啊!”

他原地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子,喜不自胜,两道浓眉振翅欲飞,拉着晏同光的手说:“贤弟,贤弟啊,自此你我便是骨肉手足,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呐!”

晏同光谦虚一回,“哎,八字还没一撇呢,兄长且先去办正事要紧。”

“对对对,瞧我,都欢喜糊涂了!”王恒眉开眼笑,掉头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冲他喊,“贤弟,改日请你吃酒啊!”

“好!”晏同光也跟着笑,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等王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晏同光逐渐收敛笑意。

此番七分为王恒,三分为自己,正好试试胡元宗的底细,来日自己若与牛旺斗法,用得上。

别过王恒,晏同光一溜小跑去了卤肉铺子,那摊主老远瞧见他便喊:“可算来了。”

“有劳有劳,”晏同光笑道,“衙门里有事略耽搁了些。”

“不值甚么,”摊主自后头盖着棉垫子的缸里拎出一个大荷叶包,又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粗陶小罐,邀功般絮叨起来,“相公,给您挑了最大最肥的。刚还有两人来要蹄膀,我说没了,他们还不信哩,只道后面那不是?我便说那是人家一早给了钱的……这罐子里是卤汁子,浇着吃滋味儿更浓些。”

晏同光连连谢过,才想着对方怎么忽然这样体贴,却听摊主搓着手问道:“相公,先前我家每月只交一两银子的税,可前儿忽然有人来说,下月却要一两七钱,问就说是甚么人手多了,甚么朝廷规矩,我们也不懂,您看?”

晏同光认真听完,细细问道:“哪个来说的?是只来了你们一家,还是整条街都说了?是只下个月多交呢,还是以后月月多交?来人穿什么衣裳?可曾出示腰牌?有没有说多出来的银子交到哪里去?或者还有什么旁的话?”

卖蹄膀的摊主本是病急乱投医,想着不是熟客,自己日常也未曾打点,未必搭理,不曾想对方竟很上心,一时被问懵了,忙转身叫浑家出来。

他媳妇面粗心细,打从晏同光过来便躲在后头偷听,见状忙将油腻腻的双手往围裙上擦了又擦,先倒了一杯热水端着,陪笑道:“相公吃茶。不止我们一家,昨儿下晌我便悄悄打听了,这街上不少铺面都得了信儿,有涨三钱的,有涨五分的,都是些小店。来人么,二十来岁年纪,黑面庞,粗声粗气,怪凶悍的,相公,我们哪里敢要腰牌看呢?”

两口子日夜操劳,赚的是辛苦钱,一年能有三十两就谢天谢地,且都是边挣边花,勉强供养一家子罢了。

若以后真的要每月多开销七钱,一年就是八、九两银子,还叫人怎么活呢?

二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衙门里比比皆是,这个描述也指望不上,不过一听都是些小店,晏同光心里就有数了。

纵然胡元宗是个贪官,也是要脸面的贪官,王恒悄悄给他送画都要三推四让的,怎么可能刚来就开始公然刮地皮?

即便要刮,以胡元宗的身份,自然要从那些乡绅、财主和大店下手,随便找个由头便可名正言顺,几百几千两的孝敬玩儿似的,指望这点儿小店的三钱五厘够干什么?

晏同光慢慢往街道两侧看了几眼,心中飞快盘算:

整条街绵延数里,共有大小铺面、摊位上千,七成都是小买卖,哪怕被勒索的只占三成,一家照五钱,加起来便不是个小数目。

如此大的动静,必非一人所为,惹了其中一个,就是惹了一窝。

只不知到底是谁这样丧心病狂。

“此事非同小可,”晏同光大略有了思路,低声对那夫妻说,“你们且先不要声张,待我慢慢想个法儿,过几日再来。”

夫妇二人万万没想到他竟真肯帮忙,千恩万谢,又要包几斤烧肉与他。

晏同光坚决不受,见他们神色惶惶,惟恐不给银子不办事,复又笑着安抚道:“我若要你们的东西,跟他们有什么分别?”

家去时晏母已经等着了,见他回来才放心,“不是说今日早散衙,怎得这早晚才回来?”

“也是巧了,遇见几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如今家里有了进项,晏母也不拦着儿子“大手笔”买肉,主动将那大蹄膀放在瓦罐里重新煨热,又浇卤汁,“真好。”

这家蹄膀做得极好,肉是好肉,料是好料,更从不吝啬柴火,一整宿炖得稀烂,肥腻腻肉皮子颤巍巍,红棕酱汁胶一般粘稠挂壁,颜色香味都渗到蹄膀最里头去了。

娘儿俩美美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又商量着明天将剩下的放些干豆角子、油豆腐一起炖了吃。

初二不上衙,初三晏同光在衙门里暗暗观察,又借故找赵老三问过今年新动向,确认胡元宗根本没有私自下令增加赋税,朝廷更无相关动向,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当天傍晚,他就往薛家针线去了,说有极好的花样子,要尽快交给秀云姑娘。

第二天一早,秀云往薛记针线来了趟,马上就急匆匆回去了。

中午胡元宗回后院用饭,肖姨娘直接在饭桌上把这事儿说了,“丫头出门采买,不曾想竟听见这样的话,真是吓坏了,回来同妾说,妾也是六神无主。老爷,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荒唐!”胡元宗气得撂了筷子,“本官才来就弄鬼,真当本官是泥捏的不成?百姓浑沌,不辨真伪,若事情传开,朝廷的脸面、本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虽不自诩清官,但向来讲究你情我愿,从来不做这等对老百姓赶尽杀绝的事。

康阳县令的位子还没坐热乎呢,竟就有人在外面打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了!

倘或被上官知晓,或被谁参上一本,乌纱就算到头了!

“老爷,莫要气坏身子,”夫人也没了胃口,又问肖姨娘,“此事恐牵连不小,你那丫头可听得真切?”

老爷初来乍到,本就同下面的人不尴不尬的,万一闹了误会必成死结,不能因为肖姨娘是自己人就偏听偏信。

“哎呦夫人,我什么时候哄过您呀!”肖姨娘拉着她的手,娇滴滴道,“其实问丫头顶什么用呢?她也说不明白,直接打发咱们的人借采买之名悄悄出去问问就完了,没准儿还能有人认得假传话那人呢。届时顺藤摸瓜,找出祸头子来正好。”

夫人一听,拍拍她的手,柔声道:“你这法子不错。”

又看胡元宗,“老爷,您说呢?”

妻妾同心,且事情尚有挽回余地,胡元宗迅速平复心情,“也罢,就这样办。”

胡元宗那边如何操作暂且不提,二月初四一大早,刚到衙门的晏同光就见王恒满面红光地冲自己使眼色。

晏同光了然,朝他遥遥拱手,做了个“恭喜”的嘴型。

经此一役,王恒便将晏同光当个知己,十分交好,日常主动答疑解惑自不必说,偶尔抢来协调办差的机会,也必要捎带上晏同光与他分润。

两天下来,刑房上下俱都看出端倪,连不大爱管闲事的赵老三也忍不住私下里文晏同光,“你又干了什么,竟投了那王呆子的脾胃?”

晏同光哈哈大笑,“实在机缘巧合,我与他都好丹青一道,偶然那日说了几回就这么着了。”

既然赵老三把王恒排在经书之中最后一位,必有不喜,如果如实相告,只怕赵老三心下不快,还是不说的好。

以王恒日常古古怪怪的举止,赵老三并不起疑,只嗤笑道:“那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夯货,你与他日常说笑便罢,旁的不必当真。”

晏同光嘴上应了,心下却道,或许赵老三这回看走眼了。

一个热血上头敢直接闯到县令跟前去的人,一个敢拿着传家宝赌一把的人,光是这份破釜沉舟的勇气就令人咋舌,怎么可能真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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