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激将法

二月初八是康阳县试,胡元宗亲自带着一干官员并县学内的教谕等提前一天住进考棚,刑房并兵房众人也没闲着,都在各处把守、坐镇,看着衙役们巡查。

因晏同光年轻,还有考试经验,跟王恒一起被派了个在考场门口坚守的活儿,专盯考生,看是否有夹私舞弊做贼心虚的。

二月天还没暖起来,早晚更冷,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只一个火盆,四处漏风,两人都缩着脖子抄着袖子,冻得老鳖也似。

倒是有大伙房煮了姜汤四处分发,可等到他们手里,早凉透了。

火盆上热一热,喝了取暖也好,奈何天冷不出汗,多喝了就想跑茅房,只得忍耐。

王恒一路上骂骂咧咧,恨不得立刻就调去工房,看向考生们的眼神分外尖锐。

若不真揪出几个来,岂不白白挨冻?

一旦被认定科举舞弊,不仅考生要被严惩,祸及子孙,同一张保书上的其余几名童生亦要停考一年,并记入档案,所以大多有贼心没贼胆,这差事尚算清闲。

就是冷。

晨光未至,星子漫天,附近几条街早已戒严,沿途燃起火盆,并有挎刀执杖者巡街护卫,四处汇聚而来的考生们在主路上汇成一条人龙,伴着催促入场的鼓声缓慢前行。

跃动的火光照在他们脸上,年龄不同,神态各异,踌躇满志者有之,心怀忐忑者有之,蛮不在乎者亦有之,可谓千人千相。

分明才过去四年,但这四年中发生了太多事,晏同光再看他们,竟一点儿也想不起当初自己的心情了。

“会试搜身才真吓人,袄子的棉胎都要撕开了挨着捏过去……”干等熬人,王恒没话找话,不过他自己也没考过会试,一概皆是道听途说难辨真伪,干巴巴几句就说到头,又另起一题问晏同光,“你这个年纪,乡试要去的吧?可别误了。”

乡试三年一次,本科就在今年八月,有秀才功名的都能去,晏同光却摇头,“这回先不去了。”

王恒一愣,“怎么不去?左右是衙门掏银子,朝廷车马一发运了去,又走官道沿途护送,所需不过一点伙食……”

晏同光笑道:“近来我读了许多朝廷邸报、省报,又有各处历年文选,以前见不着的史书、杂记,当真茅塞顿开,更觉几身浅薄,只怕是不能中的。”

多读书方知天下之大,奇人之多,每每自省,更觉如井底之蛙。晏同光自觉受益匪浅,心性也跟着沉稳、从容不少,自知学业很有点突飞猛进的蜕变,却未到火候,故而越发慎重。

甚至他这几日时有后悔,后悔当初太急着下场,虽因年幼名噪一时,终究被阅卷官判了个“仍需历练”的评语,与廪生擦肩而过,不然每月好歹还能有朝廷发放的银米,家中不至于这般艰难……

“难为你竟还能读得下书去。”王恒咋舌,又摇头晃脑道,“朝廷给的银子,不花白不花,若换做是我,好歹要去混一遭,成不成的,去府城见见市面也好!”

当年他就是这么干的,后来连着几次落第,名次不进反退,又晋经书,开始要起脸面来,才停了。

晏同光沉吟片刻,轻声道:“读不下去更要读。”

这话不知是说给王恒还是他自己听。

在六房这等鱼龙混杂之处读书确实很难,因为世上总有那么些人,自己深陷泥潭,便也不希望身边的人爬上去。

但晏同光深知读书是最佳进取途径,自不会轻易放弃。

前番牛旺和赵老三等人之间无形的“默契”固然令晏同光心寒,可转念一想,摆在面前的不过两条路,要么改变,要么加入。

便如现在的自己,不也真真切切地挽救了那许多店铺吗?

多想不如多做,若心中不忿却无动于衷,只能一辈子自怨自艾……他不想那样。

至少,至少要考中举人,晏同光默默定下目标。

王恒才要再劝,张嘴就被迎面吹来的冷风扑得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又灌一肚子冷风。

他娘的,姜汤白喝了,指不定家去要发热!

晏同光失笑,忙拉他去角落里避风,“老兄,我知你一心为我,我只权衡自己斤两便罢,待过几年学识丰满,必要去的,只怕你到时还舍不得我走哩!”

“走走走,只管走!”王恒大笑,“缩在这小小县城能有个鸟出息,我只等着你出人头地,跟着鸡犬升天!”

自己不中用,亲友发达也是好的!

两人一并大笑,又见考生过来,忙收敛笑意,做出一副威严样子,“怀里捂着什么东西?过来给我们瞧瞧!”

县试分头场、头覆、二覆、三覆和四覆,从考生入场到最终放榜,共计五场十五天,考生可以在每场考试结束后回家休息,而以胡元宗为首的一干考官却必须等到四覆发案后方可离场。期间除非有紧急公务,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

但二月除考试外,还有春耕、春税等多项差事,并不清闲。县令不在期间,衙门上下诸多事务暂由县丞代理,奈何这位二老爷素来“与人为善”,远不及胡元宗有魄力,三五日倒还好,后面各房就有些不服管束起来,活像没了笼头的骡子,蠢蠢欲动。

好在自上回把一名无辜小书当众殴打出血之后,牛旺就有些心虚,一时倒收敛起来。

晏同光各处差事陆续上手,倒也能接几个活儿,往其他几房走动也渐渐频繁,及至初夏,已将衙门上下人员摸熟。

因当初牛旺欲勒索他请客未果,吏房众人对他的态度便有些含糊,有几个牛旺的狗腿子想给“主子”出气,总少不了各色刁难。

这日晏同光往吏房送文书,负责交接那人和几个管事的却不在,问去哪里了,便有人懒洋洋道:“自是有事出去,你且等着吧。”

说着,那人还掀起眼帘斜了晏同光一眼,转头与同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故意端起茶杯大声说:“这茶还不到火候呢。”

那人也笑:“新茶,煎得少了……”

所有人都坐着,说话的说话,闲聊的闲聊,热闹极了,割出晏同光独自一人杵在门口,形单影只。

晏同光分明瞧见那几人相互使眼色,也不恼,平静问道:“奉谁的命去哪里办什么事?”

那人头也不回,不耐烦道:“上头吩咐下来的机密要务,谁敢问?”

“你是牛旺的远房族弟,叫牛平,”晏同光走过去,不低头,只垂着眼眸,俯视着他说,“我当着众人的面再问最后一遍,你方才说的话可当真?敢同我去县尊跟前对峙么?若有偏差,误了差事,你敢担责么?”

此卑劣手段无需花费什么本钱,又有奇效,所以各处屡见不鲜。

但想破招,也很简单,就是要脸皮厚、豁得出,死死咬住第一个帮凶。只要你比他们更沉得住气,就能赢。

牛平显而易见的慌乱起来,再开口便不似方才那般理直气壮,含糊道:“我是听旁人说的。”

晏同光并不上当,颇有几分咄咄逼人地追问:“旁人?哪个旁人?”

见牛平答不上,他猛地看向最靠近牛平的人,“是你?”

那人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就差跳起来了,“不是我!”

晏同光点点头,又顺着往后问:“那是你?是你?还是你?”

所有被问到的人都如见了盐巴的蚂蝗,纷纷后缩,忙不迭否认。

等吏房的人都问完了,无人接茬,晏同光满意了,复又望向牛平:

你瞧,旁人都不认。

那就是你了。

后者带着几分羞恼地瞪了诸位同僚一眼,都是些不讲义气的混账,说好了一起发威,怎得都临阵退缩起来!

众人俱都目光躲闪,胡乱翻动手边卷宗,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谁知道这书呆子这么较真儿啊,若真被拉去见官,岂不露馅儿?

另一个姓牛的被牛平看得臊得慌,硬着头皮出来和稀泥,“哎,你一个年轻人怎这般没耐性,人有三急,又或家里有什么急事……”

然而话音未落,那俊秀书生的目光便如套马索一般精准投掷过来,仿佛徘徊许久的捕猎者终于发现了心仪的猎物,“哦?听你这丝毫不见怪的意思,那位牛经书私自旷工?难不成吏房内人人如此,且习以为常,我才来,对这些都不知道,少不得去问问县尊大人,莫非这便是传闻中的吃空饷?”

那人:“……我没这么说啊,你别胡说八道!”

他简直恨不得正反手扇自己几个耳刮子,叫你充义气!乱开什么口啊!

男子汉大丈夫,张口闭口就是“问问县尊大人”,除了告状,你还会干甚么!

要不要脸啊?

一群人被一个书生问得哑口无言,眼见下不来台,终究是有人直奔伙房而去,将那个故意刁难的经书喊了回来……

如此这般往来几回,吏房众人都知道这个书生软硬不吃,很不好对付,遂不敢明着来。

但越发咽不下这口气,背地里少不得刁难,譬如原本一日就能完成的批复,非要拖到两日三日……

几次下来,晏同光都有点腻了,烦了,甚至有点失望。

就这点本事么?

忒耽搁他看书!

于是,他决定给牛旺下一剂猛药。

日常在外,晏同光该怎样还怎样,偶尔遇见牛兴还会主动问好。

他与牛旺的过节,牛兴看得清清楚楚,故而最初十分防备,眼色都不给一个。

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俩之间没有直接矛盾,晏同光问好的次数多了,牛兴总不能当众次次不应,说不得十次有个一两次点头示意。

这可了不得!那书呆子竟如得了鼓励一般,越发热络,倒把个牛兴弄得浑身不自在。

端午节衙门放假,晏母在家包粽子,晏同光去街上采买雄黄酒,老远就瞧见牛兴拎着酒坛子晃悠悠出来,他眼睛一亮,快步上前问好。

一看是他,牛兴的表情就古怪起来,憋了半日,终究憋不住,带着几分烦躁和疑惑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总冲我嬉皮笑脸作甚!”

晏同光大笑,“我知道您与牛典吏是堂兄弟,可他是他,您是您,怎可混为一谈?衙门里姓牛的不在少数,难不成我都绕道走?那还怎么办差呢?”

见牛兴一脸不信,晏同光的笑意就淡了些,更多三分诚恳,“不过若说没一点儿盘算,也不尽然。”

听到这里,牛兴心里才舒坦了。

这才对嘛!

世上哪儿来无缘无故的亲近!

“我不过想来衙门混口饭吃,赡养老母,只不知哪里开罪了牛典吏,叫他那般待我。老兄,换做是您,头一日便那样下不来台,您作何感想呢?再怎么样,我也是在册的秀才,见官不跪,如何受得了?这才顶了上去。”

这话说得诚恳,牛兴也挑不出什么纰漏,心道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只会过嘴瘾。若有人敢这么消遣自己,早扑上去扭打起来了。

见牛兴不出声,却没扭头就走,晏同光就知道他听进去了,“大家伙儿都在一口锅里刨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太僵总不好。这些日子我也往吏房去过几回,何尝不是有心经营,可他们如何待我,想必您也瞧见了……”

牛兴斜觑着他道:“我倒是瞧见你没吃亏。”

谁说得过读书人呢?

牛兴还真一早就发现了,这小子绝对不像外表那么斯文,骨子里刁滑着呢!

要他说,那些人就是白费力气,不敢动手,说又说不过,图什么?

可牛旺不喊停,他怎好出声,不然就显得吃里爬外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吃亏呢?”一句话又把牛兴问住。

晏同光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话虽如此,总是聒噪,也耽搁正事。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早便听说您与牛典吏不同,处事公正、为人仗义,很早便有心亲近,奈何出了那档子事儿……我想着,您是牛典吏的堂兄,又有名望,说几句比什么不强?难不成牛典吏还能不给您这个兄长面子?当然,我自知没那么大的脸面,叫您与牛典吏对着干,只下头那些人要胡来时,您略劝和一句也就是了,小弟感激不尽。”

其实说到底,牛旺和晏同光之间没什么大矛盾,只是前者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后者又有点儿读书人的倔脾气,不肯低头。

两边互不让步,针尖对麦芒,一直僵持到现在。

前半截奉承话,牛兴懒得计较真假。

可后面这些半真半假的话……有牛兴爱听的,也有不爱听的。他心里藏不大住什么事儿,晏同光看时,就见他脸上一时紧,一时松。

牛兴知道自己的人缘比牛旺好,这也是他多年来的自得之处。论年纪,对方还得喊自己一声哥,但出门在外,谁看年纪?如今身为吏房典吏的牛旺才是牛家真正的主事。

而牛旺性格乖张,别说他这个堂兄,亲爹说话都不好使!

这姓晏的小子口口声声什么“不敢指望自己和牛旺对着干,只劝和下头人就好……”什么意思?讥讽自己怕牛旺么?

他有什么可怕的,若没了典吏的身份,算个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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