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哪儿来的?

牛旺带人走后,看热闹的也呼啦啦作鸟兽散,赵老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什么东西!”

又带着几分赞许地捏捏晏同光的肩膀,“好小子,有胆量。不过这回你算是跟他结下梁子啦。”

“难不成还真当他的钱袋子?”晏同光很看得开,“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如快刀斩乱麻,当众撕撸开,旁人虽不会为我出头,可从头到尾都看着的,是非曲直清清楚楚,也不怕他日后造谣污蔑了我。”

今天这一出就是试探,如果自己服软,所有人就都敢来踩一脚,所以绝不能退。

跟牛旺这种阴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就要明面上干,倘或转到暗处,谁知道他会使什么见不得光的下三滥手段!

刑房众人原本当他是个寻常的嫩脸秀才,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多少有些瞧不上,可闹下来才愕然发现果然人不可貌相,竟是个难得的烈火暴性儿,不免又有些佩服,心中隔阂去了不少,当下纷纷称是。

有一人长吁短叹,又是钦佩又是后怕地说:“若我当时转过弯来就好了。”

他当年也被牛旺找由头勒索过,因怕得罪,便一时软弱给了,不曾想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或是叫稍带东西不给钱,或是变着法儿让请吃酒,几次三番下来,头几年别说赚钱,他反倒欠下几十两外债……

有朋友劝他,“这却难说,被他挤兑走的人还少么?”

普通人哪怕做得久了,也不是什么无法取代的牌面人物,倘或真被牛旺盯上,保不齐早就回乡种地去了。

四下没外人,刑房众人短暂结成同盟,晏同光趁机问:“这样横行霸道的,又四处树敌,难不成就由着他?”

不该齐心协力,尽早撵走么?

“哪儿那么容易,”赵老三自嘲道,“咱们这里也算池浅王八多,六房内哪个没有小心思?谁都怕当出头鸟,况且……”

迎面有人过来,赵老三顺势止住话头,等人过去才压低声音继续,“况且牛家祖上便在衙门讨饭吃,几代人经营下来,六房之中竟有四房内有姓牛的!大老爷们来来去去,只管自己升官发财,哪管下头死活,更不在意六房姓牛还是姓猪。”

晏同光点点头,“原来如此。”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种事若不能一击即中,必然迎来凶残的报复。所以不被逼上绝路,谁也不会贸然出手,总觉得反正不止我一人倒霉,忍忍就过去了。

吏员身份不上不下,饭也不是正经饭,晌午只一大锅用白菜萝卜等物煮的烩面,因放了猪油,味儿倒是香,可惜厨子本事一般,更不是按点煮的,等晏同光等人去捞时,很有点泡发了,一扯就断。

赵老三之类的典吏、有资格的老经书经常在外头吃,多的是人抢着付账,今日是陪晏同光认门子,这才留下了。

晏同光不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又慢慢向赵老三打听牛旺的背景。

赵老三只挑了几口就吃不下去,朝同桌一个代书丢了一把大钱,“去外头割些肉来,要肥肥烂烂的,大家伙儿都打打牙祭。”

那代书麻溜儿接过,一抹嘴谄笑道:“又劳赵头儿破费。”

赵老三笑骂一句,摆手叫他赶紧的,这才转头对晏同光道:“怎么,要动手?”

没看出来啊,这小子瞧着斯斯文文的,竟是个刺儿头狠角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家上来就往自己脸上踩,难不成还当缩头乌龟?晏同光笑道:“您惯爱说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进了这锅里刨食儿,总得打听清楚了不是?省的日后分不清敌我。”

万一把个姓牛的误做兄弟,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少跟我掉书袋。”赵老三最听不得这些板正话,倒也没藏着掖着。

晏同光听得认真,慢慢地,心里就有了底。

虽都姓牛,可也分本家和旁支,跟牛旺年纪、资历相仿的还有几个……未必就是铁板一块。

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牛,纵然他们私底下有矛盾,若真遇到事儿,大约会先一致对外。

方才跑腿儿那厮气喘吁吁回来了,手里提着个棉被圈盖着的箩筐,才开一条缝,便有喷香热气汹涌而出。

先是一个粗纱布裹着的热腾腾蒸饼,下头罐子里装着肥熬肉,另有一个荷叶包,打开却是磨好了的椒盐。

香料价高,这一包更不便宜,赵老三却舍得散与众人吃,着实慷慨。像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赵老三本人不以为意,故而刑房上下都服他。

赵老三取了蒸饼卷起好大几块肥熬肉,先咬一口,又倒过来蘸椒盐吃。

晏同光也跟着混了热乎乎滑腻腻一卷,果然满口流油,香喷喷的糊嘴。

他边吃边琢磨,倘或不能借助更有权势之人的势,就要想法子让牛家人内讧,但这很难,需得有个足以凌驾于亲情和血缘纽带之上的巨大利益诱惑……

下半日相安无事,晚间晏同光家去,晏母就问:“可还好么?”

晏同光认真回想了下,笑了,“很有趣。”

他好像意外发现了读书之外的新乐趣。

接下来几日,晏同光对各处事务迅速上手,偶尔得闲,便见缝插针背诵律法、阅读卷宗文章。衙门里管两顿饭,虽无精致菜色,但量大管饱,他很知足。

进到腊月,两任县令交割完毕,前任即刻启程进京述职,算算日子,必要在驿站过年了。

六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容易。

腊月初三,衙门里发俸,晏同光只来了几日,按天算的,与他同级的月钱是五百。

赵老三之流典吏是上了朝廷名册的,算正经职务,月俸一两,一年四套衣裳,由朝廷开销。不过实际朝廷图省事,月俸只在年终年尾两次发放,衣裳也折算成布匹,还可省些针线。

自晏同光这级往下,若严格按照律令来讲,根本就不该存在。朝廷自然不会为不存在的人开俸禄,但偏偏又少不得这些人,故而一应开销都由地方衙门自负,月钱格外少,代书甚至只有象征性的两百文。

少么?

太少了,甚至有点可怜,还不如出去要饭。

但谁都知道大头不在这上头。

康阳县城内外镇落若干,合计人口近两万,日常琐碎不知凡几,今日报牛走失,明日报羊被偷,不是这家骂左邻窃了自家鸡蛋,就是那家疑右舍昧了自家铁锨,又有讹诈药材铺子说治死人,姻缘亲家接了新妇过去虐待致死的,一言不合便要扭打进衙门。

很多时候进了衙门意味着麻烦刚刚开始,譬如如狼似虎等着刮地皮的吏们……

晏同光跟着打了几回下手,随同抄录口供并制作卷宗文书,饶是不主动往前凑,也捎带着得了两次好处,合计四百多钱,都快赶上月俸了,包揽此事者赚的何止十倍!

他也有幸见了新任知县胡元宗几次,果然风度翩翩,办案亦煞是老道细致。

交割完公务的胡元宗彻底腾出手来,审案之余以雷霆之势拿了几个玩忽职守的差役,凡有求情者,以同犯论处。

众人便知道这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时都收紧皮子,连牛旺都不大嚣张了,谨言慎行,颇有风声鹤唳之感。

腊月初七那日,胡元宗亲自下令,叫各处预备正月赏灯会,与民同乐。另外又请了本地县学的教谕和训导来核实学子名录,连同礼房一同商议来年二月县试相关事宜。

因是他上任后头回住持县试,格外重视,懒散惯了的六房上下立刻调动起来,各个叫苦不迭。

户房这一年的账还没平完呢,就要开始忙着挤钱拨银子;工房要去城中丈量尺寸,预备正月灯会搭门楼、扎戏台、修缮考场;礼房要联络城外驿站预备各处官员接待,并胡元宗去州府拜会上官的事务,还要核实考生县试申请,制作名册,记录年龄体貌,汇成“点名册”……

这三房端的焦头烂额,其余各处也不清闲:

年前后百姓欢乐,贼人也欢乐,盗窃、拐卖案件时有发生,因新官到任与民同乐是旧例,届时城门彻夜不关,更易发案,需得兵房和刑房众人联合部署,并三班衙役加强巡查,以防作乱。

作为新县令到任头一年,谁都不敢怠慢,唯恐被揪出来当成鸡杀给猴儿看,俱都强打精神,暂时摒弃前嫌、共度难关。

因晏同光年轻力壮,且未成家,接连几日被拉了壮劳力值夜班,刑房诸人俱都喜上眉梢。

有同为秀才的主动与他作揖,“多谢多谢,贤弟真是帮大忙了!”

他们这些人中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五,上有老下有小,着实打熬不住,如今来了个年轻的,可不就能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顿觉浑身舒畅!

晏同光家便在城中,母亲近来身子骨大好了,无甚牵挂,倒不在乎这些,“你们只管去,若有什么要紧的,我再叫人去家里叫你们就是了。”

白日忙乱,处处聒噪,夜深无人正好读书,他还有几篇好文章没读完呢,当真字字珠玑,叫人口齿生香。

生得俊俏,又肯吃苦,说话也动听,等出了正月,晏同光便彻底融入到刑房中去,同僚间私下里也渐渐走动起来。

时间一久,大家就发现,胡元宗行事做派虽有些强硬,但颇赏罚分明,出手也大方,灯会结束后嘉奖了不少人,很是不偏不倚。

众人见状,哪里还有怨言?

晏同光留神观察,发现胡元宗日常虽穿官服外袍,在外饮食也不算奢华,但偶尔露出的内裳袖口却频频更换纹样,鲜少反复,可见私心也爱鲜衣华服。

再者胡元宗爱妾的丫头秀云已经从他手里买过不下五十张花样子,上回他旁敲侧击,得知肖姨娘很满意,已经命人做了不少。

“不光我们姨娘喜欢,夫人也觉得好,过年四处宴饮穿了几套,外头都夸呢!”

秀云自觉口风严谨,可晏同光却已从短短几句话中筛出许多:

第一批花样子到秀云手中已是十一月中旬,衙门腊月二十就要封印,正月十五开印,官员及其家眷之间的走动多在此间。

哪怕照最迟正月十五衣裳上身,就意味着必须在短短六十天之内完成一整套刺绣,再量体裁衣。

刺绣,尤其是节日期间穿的大面积刺绣极费工夫,没几个月根本弄不来,需得多位绣娘一起动手才赶得上,工期越赶、绣娘越多越贵。

而既然女眷做了新衣,胡元宗那般讲究人也不可能拉下……

这么一算,单过年新衣这一项,胡元宗便耗费甚巨。

可七品知县一年的俸禄才六十两,算上冬夏两季和一年四节的额外福利,统共折合银子不过百八十两。

命妇有俸禄,无节敬,顶天就照胡元宗夫妻一年入账一百六十两,恐怕还不够过年做几套衣裳。

大部分朝代官员明面上的俸禄根本养活不起自己,灰色地带都是默认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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