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患

“什么事?”陆琢靠近她,皱眉细嗅,“你受伤了?有血腥味。”

宋媮下意识侧头看了眼自己大臂。

“小伤。”她轻描淡写,转回头对上陆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陆琢一愣:“怎么了?”

“你曾说,昭王妃被蒋忠勤放弃,与昭王战死泰川,所以你才不敢与蒋忠勤同谋。”

“对啊。”

宋媮点头,另起话头:“那你知道为什么,陛下当初即位时,不封容妃为后吗?”

陆琢垂眸不语。

宋媮上前半步,步步紧逼。

“泰川战败的真相是什么?

“是否与蒋忠勤有关?

“若只是普通战败,皇上为何又是追封又是造谥?”

陆琢步步后退,只能伸出一只手撑住山石:“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是。”宋媮点头,停下脚步。

原来此愍非彼愍,在国遭忧不指战死国内,而指鸟焚鱼烂。

山石后种着一丛青竹,宋媮退回原地时轻风正起,竹叶翻转着轻扬,拂过她颊旁。

她看着这簇青叶,问出最后一问:“泰川之战,有幸存者吗?”

……

室昏烛暗,一座座无名牌位静默矗立,如同墓室里沉默的石像。

石门忽开,有人一身酒气,摇摇晃晃走进。

他半睁眼,似乎到这时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晃晃脑袋,取香祭拜。

频繁擦拭的供桌泛出幽幽光泽,他站立不稳,便撑着桌子,慢慢滑瘫在地。

宋媮抬头看了眼陈府简朴大气的牌匾,再对上前面陆琢的眼神。

“你问我泰川之战是否有幸存者。”

陆琢朝她扬扬下巴;"来吧。"

他上前,叩叩门环,朝探出头的门房挥挥手。

步入正厅,便见陈绥远已坐上首,好似等候多时。

他一反往日酒疯子的模样,穿戴干净整齐,看向宋媮的眼神好似也变了。

宋媮极力去忽视自己心中的异样,叫他:“老师。”

陆琢和仆从不知何时退下,厅里只剩师生二人。

陈绥远没应她,只叫她坐下。

“我听陆治玉说,你问他泰川之战是否有幸存者。”

陈绥远拂着胡子一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展臂:“现在你看见了。”

宋媮想侧开脸,可又不明白自己在逃避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不该逃避。

她僵着脖子,仰头去看自己这位相识数十年的老师,哑声发问:“泰川之战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宋媮心里没有任何抓到蒋忠勤把柄的喜悦。

她已预感到这并非是什么普通的战败,这是一个阴谋,会更惨烈,更黑暗。

但她还是问出口了,她已准备利用这件事,达成自己的目的。

……

自陈府中出来,陆琢陪着她站在屋檐下,侧头看她,见人还有些恍惚。

“在想什么?”他问。

宋媮回神:“在想……他方才说得话。”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上门自荐当我的老师,是为了今天。”

宋媮心里有些复杂,有对老师走一步算百步的钦佩,也有对他隐忍二十年的惊叹,还有……

对自己多年身处这样一个大网的迷茫。

“其实他当初以泰川遗民找上我时,我就知道我不能只将他当做我的老师。”

陆琢背手,今日晴好,天似蓝玉,令他想起陈绥远为自己取的字。

治玉。

“你有字吗?”他忽然问宋媮。

宋媮点头:“老师取的,令妘。”

“是上古八大姓之一的那个?”

“是。”

宋媮半开玩笑道:“也算是效仿先人。”

谢道韫,字令姜,姜也是大姓之一。

“很适合你,这样说来,那我们更是同门了,你得叫我一声师兄吧?”

陆琢一手端在胸前,一手摩挲下巴,神色揶揄,还有些期待。

“若我没记错,师门不以年龄论大小,而以入门先后。”

宋媮站在原地端正颔首:“师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琢展颜,“没想到你也有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时候。”

宋媮也觉得自己这几月性子开朗许多,便笑:“大约是因为病好了。”

“那日在宫里受的伤,现在好了吗?”

“本来就是皮肉小伤,没想到你还替我挂念至今。

“那天有些怀疑你,抱歉。”

陆琢意外看她:"该道歉的难道不是我吗,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你怎么先抱歉了?”

“宽于律己,严于待人。”

“那你对自己还挺苛刻的。”

宋媮一愣,回头看向紧闭的陈府大门,轻声道:“我少时,老师也这样说过我。”

陆琢也跟着回望。

“你们……你……背负着这样大的仇恨,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的思绪果然还停留在泰川旧案上。

邺京多槐树,植于街道旁,如今六月,仍有残花未败,屹立枝头,传来幽幽甜香。

陆琢伸手折来一枝,捻在指尖。

“传说前朝有一太守,醉卧槐树下,梦中进入‘槐安国’,在那里历经富贵浮沉。

“此后,常有人觉得人生在世,也不过一梦浮尘,轻若鸿毛。”

他嗅槐枝花冠,还能闻到香气,便将之递给宋媮:“你觉得呢?”

宋媮接过,思索片刻认真答道:“我不信鬼神,不信轮回。

“人活一次,只有一次机会,随心而活。

“有仇就报,有恩便偿,有志便酬,能活多久,便随心多久。”

“说得好!”陆琢拊掌,“知己也!”

"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忘记过泰川战败。

“但,我还是领我的兵,喝我的酒,过我的日子。

“纵然有渊一般的仇怨,它在我的生命里也只能占据一些位置。”

他伸出一只手掌,看着上面日积月累的茧,自嘲道:“其实当时他们两人死了,我最恨的不是其他任何,反而是他们。

“我怨我父亲明知承安太子并非良主,还守着年少的情谊愚忠。

“我怨我母亲,明知前路凶多吉少,还非要跟着我父亲同去,留我一个人在京都。

他眼里带着悲戚与讽刺:“而他,甚至连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都做不到。”

宋媮想起宋清晏,想起自己的母亲白时雪,和自己的继母,也是姨母白时晴。

她这时才惊觉,自己居然和陆琢有几分同病相怜。

他继续自嘲道:“听我说这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正常人应当恨仇人入骨才对。”

其实以他对宋媮的了解,在问出这句话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于是他抬手摁了摁眼角,意图将那一点不知何时产生的酸涩摁下的同时,叹道:“算了。”

“你才是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闻言蓦然转头,却见宋媮没看着自己,视线落在前面空无一物的半空中。

好像是在刻意避让,避免看见他难堪的样子。

“屈子曾言:‘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我们斗胆在此曲解一番。

“况且你既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感到痛苦时首当其冲的是自己,去怨去恨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媮转头,重新看他,道:“既然在外受得苛责已经够多,就不要再自己苛责自己了。”

陆琢知道,她说得,不仅是几乎想要将他除籍的陆氏,也是不明真相总在背后嚼舌根之人。

她很温柔,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温柔。

这样包容而温柔的话,陆琢不敢多听,只会让他得寸进尺地回想起自己的委屈来。

原本轻松掠过的泪意,竟又有崛起之势力。

此刻无风,陆琢垂眼躲了躲,正准备无中生风,却见覆来一只白皙的手。

轻轻地虚盖在他眼前,甚至没碰到他的脸。

可他就是觉得,自己眼周的皮肤,同样也被那只手上的热气沁染。

没有不舒服,反而很柔软,很温暖,很舒服。

迟来的疾风搅扰他的鬓发衣袍,同样扬起对面人身后垂落的发丝。

一滴泪珠静静从手下滑落,宋媮侧开头。

六月十六,御史出京,一同巡视的御史共计十余人,陈绥远奉命巡查山南。

而泰川,就位于山南。

怕他途中犯酒瘾却无好酒,宋媮将这些年来酿好囤积的酒都送予他。

回程时突然下雨,不过须臾街上商贩便急忙收摊往家里赶。

这雨断断续续下到六月下旬,才有放晴的迹象。

“今岁这老天真够怪的。”

四人围桌而坐,宁琅的医箱子搁在一旁,等风雨一歇,她就出诊。

青芷抱怨完,便吹着凉风吃冰酿,享受的眯眼。

紫芸打的络子就剩几针收尾,她想了想,将绣篮里打好的提过来,让几人挑。

“这么多?”宁琅绣工不济,最是佩服这些心灵手巧的人。

“我要这个!”青芷最不客气,饿虎扑食般,将她一眼看上最中意的抓来。

宁琅紧随其后,赶忙拿了个梅花的。

“你呢?”她瞧桌上还剩几个,便问宋媮。

“紫芸手里还没打完的就是姑娘的。”青芷代她答道。

宋媮探头一望室外,见地上已没有雨点砸出的涟漪,提醒宁琅:“你同人约的几时?别迟到了。”

“这次的病人,医师的话是听不进去几句,偏偏还惜命得紧,不知请了我多少回。”

宁琅懒散道:“撂他一会儿,让他急一急。”

“咚啪。”

外边传来一道突兀的踩水声。

几人对望一眼,齐齐看去——

宋媮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已拿了封信回来。

见三人迷茫地看着她,便解释:“陆琢的暗卫,应是朝中有动向。”

宋媮拆开,上面只有几行字,却令她心中震动。

“河决波及二十余州,自五月末官员瞒报至今,以至米斗千钱饥民相食,陛下当庭震怒。”

“天子脚下,近京之所,发了这么久的大水,朕一点都不知道!”

赵庭在高堂上来回踱步,仍是怒不可遏,抢过太监恭敬上奉的折子,一盘子兜头掷下。

乌公公赶忙跪下。

赵庭甩袖指着满堂文武:“要不是朕派御史出京巡查,难道要流民涌京,才告诉朕决溃了!”

陆琢跟着一行人呼呼拉拉的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以示惶恐。

他姿态卑下,眼睛却不老实,一直暼着众官动向。

果不其然,近来蒋忠勤称病,他的党羽可不会安生。

“陛下息怒,中州一带官员瞒报水情罪该万死,但当务之急乃是下派官员治水赈灾,安抚民心,以□□民乱窜,甚至暴动。”

好歹有个开口的,总比一群人缩着脖子跟鹌鹑似得好

赵庭顺了顺气,抬眼看他,颔首:“爱卿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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