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眼神,比村寨中杀鸡屠狗三十年的屠户还要冷,不见一丝感情。
白霜序手指微曲,将包裹药粉的纸包轻轻展开,只要那人敢动,他就立刻将毒药挥出。此毒吸入则中,未免被他刀锋扫开,他必须得无差别攻击,若侥幸保命,再去救木家母女。这是最坏的结果。
木香挣扎,从母亲的怀抱中落地,往身后躲。
刀客单膝蹲在她身前,语气竟没有想象中的凶恶和冷硬,反倒有一丝少见的柔情:“小妹妹不要怕,你刚才说什么?”
木香怎可能不怕,她慌乱地向白霜序投出求救的目光,但后者深知杀手的敏锐,缓步避开她的视线。
她只能咬牙,盯着鞋面,一句话也不说。
刀客看出她脸色极差,又扫见白霜序随手搁置在晒萝卜的架子上的药包,改换攻势,朝大人问:“她怎么了?在下瞧着,像病得不轻。”
白霜序顺势说:“她和我一屋,也被吓着了。”
刀客扭头看向还未收拾的废墟,破损的竹榻边,被压瘪的木箱里露出半截七八岁姑娘穿的衣裳。
“后半夜发了惊厥之症,没法子,只能找六阿公借了辆牛车,去宛温找郎中看。”
刀客不动声色退到黄木架前,拎起药包,就着最顶层的药嗅了嗅,不觉有异,便说:“小姑娘的病可等不得,得赶紧喝药。”
“诶。”
孙氏应了一声,接过去煎,留下木香和白霜序站在原地。
小姑娘抱着刀客的大腿,奶声奶气地问:“叔叔,你不像这里的人,你从哪里来?”
“益州,平蛮郡。”
“那里离这儿远么?”
“远。”刀客揉了揉她的头,紧了紧腕上的护手,准备告辞往外走。
走到门前,忽然有人用力,从外向内猛推柴扉,随之而至的是凶蛮地呼声:“木樨,药煎了吗?煎了就去水田里看看,这天都要黑了,木棉割个稻子,怎么还没有回来,别是跑哪里野去了,就像你……”
木莲撞见人从里头出来,登时噤声。
白霜序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但凡她多提一句自己半夜未归的事情,这一屋子的人今日便要将身家性命全交代在这儿,无一能幸免。
偏偏两人离着七八步远,他还不能有明显的示意。
刀客让开路,没有错身走,而是为吓着她颔首,甚至伸手一引,示意她可以继续往下说。木莲张了张嘴,看着院子里傻愣着跟桩子似的少年,还有半座竹楼来不及修葺,气不打一处来,就要翻旧账。
木香感觉到白霜序的手汗,忽然生出急智。
“叔叔!”
她挣开,小跑过去,盯着他刀柄上挂着的平安结,也不说话。
刀客发现她盯着那只平安结看,以为她眼馋。
“想要?”
木香摇头,得意地说:“我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我二哥从前去附近的道观里帮我求来的。”
刀客的眼神渐柔,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听见小妹的喊声,孙氏从庖屋出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被打岔的木莲忘记自己要说的话,推搡着她回去讨论煎药的事宜。
孙氏揽过大女儿的手,小声询问:“这么多,钱够吗?”
木莲苦笑:“把咱家的山萘果全卖了。”
孙氏有些心疼,毕竟那些果子是备着过冬的,虽然早晚得卖,但如今一口气用出去,性质却截然不同。
但她并不想孩子为此操心,只叹息着:“……那也只有两筐。”
木莲看了眼荷包,虽然确实解了燃眉之急,但她不愿给白霜序脸上贴金,绝口不提去赌坊的事。但木香和木樨关系好,回程的路上听说他的“英雄事迹”,还想替他邀功,便大声吆喝:“是哥哥!全靠二哥!”
刀客抱臂,斜眼相看,也想瞧瞧这瘦得皮包骨似的少年有什么天大本事。
白霜序就没有指望着他的搭档们能持续得力,幸好,他还有准备。随后,他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钱袋,缎面绣着时兴的忍冬纹。忍冬耐涝耐旱,抗冻抗晒,因而常被作为生命不绝,轮回不息之意。
这袋子,自然出自大户人家。
木莲难以置信,他居然还能拿出一袋子钱,她忍不住挣开孙氏的胳膊,冲过去将那锦袋拿在手里掂量,瞬间变了脸色。
足秤的钱,可不是小数目。
木莲厉声质问:“你哪里来的钱?”
“在去赌坊的路上,路过了一块告示牌。”白霜序不避不闪,迎上她的目光。眼前的弟弟和从前顽劣懦弱相去甚远,木莲忽然惊恐地颤抖,就见他抬臂一收,袖子里掉出一卷榜文,上头还有红印签章。
白霜序淡淡地说:“我把自己给卖了。”
——
刀客摇了摇头,似是再看不下去这百姓疾苦,扛刀离去。
木莲扑上去,将那纸告示抢了过来,展开来看。她大字不识,读不懂内容,但那方红印她还是能认出来,整个人不禁惶恐——只是卖去做工?还是立下质剂为奴?亦或者直接签下生死约?
“你,你把自己卖了?”
木莲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里生起一念,恨不得立刻将手里的薄纸撕成碎片。
孙氏眩然欲坠,扶着石磨才勉强站稳,木香则一脸茫然,但她能感觉到,并非好事,转头再看那只钱袋,方才的喜悦和崇拜荡然无存,只有阵阵恶寒。
白霜序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心里倒是没什么妨碍,钱财确实是留给这一家老小的,感念这三个月来一通折腾也没让他饿死,但这并不妨碍他有别的打算。如果想要走出山寨、宛温甚至牂牁郡,光靠自身,恐怕艰难,即便再赌上木家,仍旧不够。
他需要借助外力。
“不是你说的吗?”白霜序把告示抢回来,裹卷成轴,对着木莲微微一笑,“反正我不怕死,死前不得物尽其用。”
木莲愕然,抬起头来。
——
秋收果熟,寨里不少人家轮流驾车去镇上买卖,白霜序等了两日,收拾包袱,搭便车上了宛温县城,拿着质剂文书直接敲开宋府的后门。
那日管家宋头听说有人揭榜自荐,欣喜若狂,可惜他伤风,不得亲自前去,便遣了个小厮拖他跑腿立约。而今见着来人,喜色还未上头不说,只瞅着他手里的拐棍和夹板的脚,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屏远,屏远!”
“来嘞!”
听雨廊后跑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书童,还没至跟前,便叫宋管家给拽到门房角落询问:“你找的这个人,腿怎么回事?”
“腿?啊,腿!”
宋管家看他老半天没反应过来,语重心长道:“这样的人,怎能买进来呢?这挑菜还得看品相,歪瓜裂枣你装兜里不膈应吗?”
屏远委屈地说:“可是宋头,你不是不知道,咱宛温小地方,没多少武师,别人一听县丞公子,都以为找挨揍的受气包,没人来。而且你不知道——”他踮起脚尖,把嘴巴贴近老管家的耳朵,悄声说,“上次那个,你可还记得?他回去以后乱嚼舌根,现今大家都这么传!”
宋管家追问:“就是被公子扫地出门那个?”
小书童点点头。
宋管家把长须一捋,摇动脑袋,气得不轻。
其实宋府一开始放榜,聘的也是正经武馆师父,但奈何宛温县偏远,与各方武林势力并无交集,并未有人应征而来。但两月前,县城里碰巧来了个武师,说曾经是个镖人,带着妻女还乡养老,看见告示,也想整两个钱补贴家用。
这镖师走南闯北见识广,因而心气也高,说话口气极冲,而公子宋灏脾性温良,待人和善,两人常因意见不合而争得面红耳赤。
后来有一日,宋灏无意撞见这老镖师对府中丫鬟动手动脚,便厉声呵斥了几句,此人羞愤难当,暗中记恨,翌日照例在后院习武拆招时欲使阴手报复,被拆穿后又扬言不服,要比试一场。
那武师本是想找回脸面,不曾想却被那文质彬彬的公子以三刀三剑破了成名多年的拿手功夫,颜面扫地,羞愤难当,拂袖而去后,在坊间添油加醋,胡诌那宋公子顽劣不驯,目无师长,宋家更是以官威压人。
宋灏听后,气得手摔书册,闭门不出,偏生从前好心放他一马未留证据,眼下还不能拿他怎样,若真动起手来,可不就是宋家仗势欺人,迫害小老百姓。
自那起,宋家告示便无人问津。
宋老爷见宋灏苦于练武,不愿灭他兴趣,便着人将榜文改去,只说买作家仆,这样既能缓去爱子心里的负担,往后不论发生什么都是家务事,也能免于外人口舌。
就这样,那告示阴差阳错被白霜序揭了下来。
宋管家扫了白霜序一眼,又扫了一眼,见那少年始终不偏不倚,不慌不乱,有几分犹豫,左思右想拿不下主意,最后抬手一指,问道:“小子,你会什么?”
只见白霜序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大言不惭地说:“什么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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