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云笙视线灼灼,如珠玉落盘的语声再度响起:“再说鱼类,鲤鱼一斤二十余文,鳜鱼五十文,鲫鱼一百文,可账上又是多少?鲤鱼二钱银子,鳜鱼五钱银子,鲫鱼九钱银子,你们真是敢啊。
“乍一看,我简直要怀疑,你们根本不知道一钱银子是一百文,而是当成一文来花,要为内务府节省开销。”
孙全宝擦一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垂死挣扎:“付婕妤怎么知道外面的行情?是不是有小人作祟诓骗于您?奴才为宫里当差,生怕委屈了宫里各位主子,一应食材选的全是最好的,价格难免高一些。婕妤怕是有所不知,食材的优劣、价格的高低,好比千年人参与寻常人参之间的差别。”
付云笙不换不忙,道:“凡事不怕掰扯,你不妨仔细说说,你采买的食材出自何处,好在哪里?莫不是喂养的时候用的全是金银珠宝、珍馐美味?不然何以价比黄金?”
孙全宝哽住。有买方就有卖方,可卖方的饲养方法并无出奇之处,最关键的是,那些人是按市价卖给宫里,而且为了和宫里搭上关系,不乏自动压低一两成价格的。
付云笙对莫乔示意。
莫乔出去唤人。
周无病带着三名太监一同进门来,二话不说,将孙全宝、吴有才蛮力钳制住,捎带着卸了他们的下巴,又对付云笙禀道:“为防万一,奴才几个先查验一番,以免他们畏罪自尽。”
付云笙满意地颔首一笑,“等会儿随我去九华宫。”
“是!”周无病带人下去。
付云笙这才望向翟全海,“翟公公,你怎么说?”
翟全海被晾在一旁这么久,方才听得看得一愣一愣的,此时听得付婕妤发问,猛地回过神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奴才求婕妤高抬贵手,救奴才一命。”
这案子太大了,只方才听到的那些,便关乎最少几十万两银钱。要知道,只说鸡蛋,宫里每年便要用几十万个之多,孙全宝他们却是一个鸡蛋便虚报百倍左右的价。
宫里各处买办的地位比较特殊,比如孙、吴二人,说起来是归翟全海管,但经手的账是直接报到内务府,翟全海对于他们的作用,不过是保管明面上那份账册,供上面的人查阅。
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是小事,翟全海的确不用分担多少罪责,挨通训斥罚些例银便罢了,可关乎起码几十万两的大案完全不一样,跟那两个畜生有关系的都要吃挂落。
翟全海要是说自己毫无察觉,鬼都不信。既然是御膳房的领事太监,就有监督手下的职责。
越想,翟全海越是惊惧,不消片刻,已是大汗淋漓。
付云笙审视着他,目光一瞬不瞬,“依我看,公公并非毫无察觉,以前却奉行着民不举官不究的俗例。”
“正是,正是,”翟全海道,“以前是慧妃娘娘协理六宫,她从未过问账目上面的问题……自然,如今奴才这样说,在婕妤听来,不过是推卸之词。
“奴才有所察觉,是瞧着孙全宝、吴有才言行有异,浑似暴发户的做派。二人好赌,以往不过是偶尔出去,近几个月却是只要不当差便去赌,输了也浑不在意。
“最要紧的是,奴才瞧着一些账面上的价格不对,问过他们数次,他们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就让奴才去找内务府上头的人讨说法,奴才胆小怯懦,轻易不敢与上头的人打交道……”
付云笙又凝视他片刻,觉得他的话有七八分真,这就行了,不是黑心买办的同伙即可。想在宫里找真正高洁耿直的高位宫人,还不如去水缸里摸鱼。
喝了一口茶,她和声道:“我愿意为公公斡旋一番,等会儿会告诉皇上,是你告发孙、吴二人的罪行,你意下如何?”
翟全海大喜过望,激动得有些发抖,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若如此,婕妤对奴才有再造之恩,奴才没齿不忘!”
“言重了。”付云笙命他起身,唤清岚带上相应的账册,“去九华宫。”
九华宫里,陆知临正在批阅奏折,听得通禀,扬眉浅笑,“先请付婕妤进来说话。”’
杨无尘笑呵呵地领命,没多久,将人请进来。
付云笙仍是早间的穿戴,一袭白色深衣,薄而多褶的裙上绣着素雅的缠枝花,这会儿加了一件同色罩袍,薄如蝉翼,错落着栩栩如生的金色、银色小蝴蝶。
款步走进殿中,高雅绝尘,翩然若仙。
陆知临先一步示意她免礼,对她伸出手,“过来。”
付云笙笑盈盈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中。
离得近了,陆知临发现她略略修饰了妆容:眼尾稍稍拉长,微微上扬,唇上加了一点胭脂。只这样简单的装点,便令容颜锦上添花,愈发美得不可方物。
要说陆知临好色,他绝不承认,可对着她,要说他不喜美色,那也真亏心。
在付云笙这边,只觉得处理政务时的他,与私下里他的神韵全然不同,周身焕发着天子威仪,饶是她亦心生敬畏。
是以,她忽略掉他缱绻的视线,直接说来意:“皇上,御膳房领事太监告发两名买办谎报物价,臣妾已经查问过一番,那两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兹事体大,臣妾不敢妄做主张,便将涉事的人带过来,请皇上裁夺。”
“料到了。”陆知临抚一抚她凝脂般的小脸儿,“朕记得,你话本子里写到诸多民情,包括各类物品的价格,可全部属实?”
“属实。”付云笙点头,“起码在臣妾写的时候,京城的价格就是写到的那样。”
“怎么会知晓得那样透彻?”
“臣妾偶尔会四处逛一逛,看管事有没有欺骗臣妾。”
陆知临莞尔,“鬼机灵,在你手下当差可不易。”顿了顿,他问,“瞧着翟全海确实无辜?”要不然,她不会直接让翟全海成为将功补过之人。
“依臣妾看,的确如此。只是臣妾见识短浅,比不得皇上明察秋毫。”
陆知临一乐,“难得来一趟,是来给朕戴高帽子的?”
付云笙睇着他,悄声道:“皇上还说呢,既然早已知晓这档子事,先前怎么一直按兵不动?”
“先前没你这么聪慧的人。”陆知临夸完她才说出真正的原因,“不纵着他们成气候,无法闹成大案。况且,贪多贪少无妨,迟早会还回来。”
付云笙释然。
“坐一坐,与朕一同查问,捎带着尝尝新得的贡茶,要是觉着不错,带回去一半,留着待客。”
“嗯!”付云笙到一旁落座。
翟全海、孙全宝、吴有才被带进来。
付云笙点出的话不多,翟全海却明白自己该如何行事,因而先一步正色向皇帝举告。
接下来,皇帝与付婕妤对孙、吴二人频频发问,只是问话更为详细缜密。
孙、吴二人之前连一个付婕妤都招架不住,何况到了天子面前,连狡辩之词都不敢再说,却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而不肯招出收买他们的人。
陆知临也不施压,吩咐杨无尘:“将人扭送到慎刑司,慎刑司若是问不出,扔进诏狱。”
杨无尘早已听得义愤填膺,高声应是。
陆知临又道:“传命朱鹤,协助慎刑司,并彻查宫外与此等鼠辈勾结之人,四十日为期。”
“是!”
付云笙很钦佩皇帝:他是真耐得住性子跟人磨叽。
案子的端倪,他最早是在锦衣卫呈报的记录中发现的,这意味的是,锦衣卫对相关人证、人犯了然于心,十天半个月足以查清首尾,他却刻意将期限延长,目的自然是让藏于暗中的人有所行动,在这关头做的事,大多是错上加错——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此外,陆知临传口谕给内务府总管大臣、内务府内廷大太监等数人,命他们随时接受锦衣卫的讯问。
毋庸置疑,眼前这个案子,是内务府上下数人一起吃里扒外贪墨银钱促成。不需等此案结束,内务府便要经历一次大换血。
从西爽阁到九华宫的连番动静,引发了后宫的骚动。
起先嫔妃都骂狐狸精夜里缠着皇帝不算,白日里还去献媚,随后才听说,御膳房有头有脸的两名买办进了慎刑司,皇帝还命锦衣卫介入查案,便知出了大事,一时间心内惴惴,生怕自己受牵连。
触动最大的是林慧妃。
她已经从太后口中听说了一些,不然也不会要来一些账册查看,可是大家闺秀出身,她哪里知晓柴米油盐那些事,并没看出端倪。
她看不出,付云笙却是拿到账册一日便发现了问题,翟全海那个该死不死的东西还做了告发之人。
这样一比较,在皇帝看来,她协理六宫的时候,不就跟个傻子一样么?——皇帝给她的权力有限,却不曾禁止她看账、揭发宫人罪行。
林慧妃恼恨半晌的结果,仍旧将怒火一股脑倾注到了付云笙身上。
要是没那个狐狸精,她怎么会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
眸子里闪烁着阴毒的火焰,她吩咐水香:“宋选侍禁足至今,恨付氏恨到发狂,也该让她出出气了。”
水香会意,“奴婢明白,这就派人传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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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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