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云摇哪里受过这样的憋屈?
曾经只要是她给的东西,那些淳朴的村民不管方的药包还是圆的药丸子,都一股脑地照她吩咐去,或煎或熬,方便的还当着她的面生吞。
反正也不收钱,还包治好,傻子才会拒绝。
可躺在床上过不多久,她就乏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抛之脑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掀开青纱帐,是被如意轻声唤醒的,日头高照,天已大亮。
“泰姑娘,泰姑娘!”
如意捧着一沓蓝布裹着的钱币,揭开给泰云摇,“瞧,这是何物?”
泰云摇一看,上层的一张正中印了“天地财府”几个字,下面画了地府的建筑,一笔一画见其巍峨高耸,恢宏又神圣,像人间通用的银票。
她两眼放光,接过后将青葱般的指尖放在舌头上濡湿,欢天喜地地一张张数起来。
如意觉得这姑娘真是可爱得要紧,如此贪财的,将地府翻个底朝天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她没有阻止泰云摇的动作,只道:“不多不少,正好三万钱。”
“如意还有事,就不叨扰姑娘了。”说罢,如意用衣袖遮掩笑意,往轮回司门外走了。
听到这话的泰云摇竟泄了气,才三万钱,年复一年越欠越多,要把这烂债还清,怕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一个亡魂,三万钱,三个亡魂,十万钱。
想到这个,泰云摇里三层外三层把酬金包好,又放在她私人的匣子里。昨日的觉头睡得舒服,精神百倍,她也要继续挣钱了。
于是大摇大摆出门去,过了中元的鬼祟,但见地府一路好风光。
走到奈何桥头,见一男一女,一高一低两个熟习的身影,是刘生和梅娘了。
一对眷侣互相依偎着,如胶似漆好像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情话。
谈及黄海堂,梅娘咬牙切齿:“真是可恨,没将那杂种拖下地狱!”
刘生眼波尽是宠溺,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行啦。我听说,人间做尽恶事之人,死后也不得安生,怕是真下地狱十八层,连投胎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梅娘这才放心,可又蹙眉道:“刘郎,喝了这孟婆汤,我们会忘记彼此么?”
刘生含情脉脉:“放心罢,就算真个忘了,只须梅娘唤我一声,我便赴汤蹈火来寻你。”
“安啦,明大夫曾跟我说过,两个投胎时日相近之人,来世可投到相邻之处,来世你们一定还会再见。”泰云摇莞尔一笑。
梅娘抬眼,道:“啊,仙官,是你。”
“还要多谢仙官了,另一位呢?”刘生再拜,问道。
“哦,他……”泰云摇不知该不该详细交代,只道,“他有事没回地府。刘生,你见过京华城东南的王家姑娘么?”
“王家姑娘,是说王家糕点铺子老板的女儿,王翠微么?”
泰云摇拿出笔记查看,微微点头。
刘生摇摇头,摆手道:“我很少去城东南繁华处,还是中元节,想着梅娘爱吃那铺子的桂花糕,才连日借邻家车马捎我去买。但听客人说,王翠微许久没露面蒸糕做团了。我买的都是前些日子做剩下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黄一梅,“胜在便宜。”
“那她为何不露面呢?”泰云摇用笔一一记录。
“嗐,”刘生无奈叹道,“说是伤心过度,关在闺阁之中整日疯疯癫癫,为了一只亡故的猫。”
“猫?”一定是多多,泰云摇假装不知情,希望他能提供更多消息。
“是吧?我也认为不可思议,畜生死掉有什么可惜,再养一只就是……”
刘生的嘴半张着,被梅娘止住了,梅娘道:“刘郎可不要如此讲话,想来生离死别,无论种族高低贵贱,思念之情方最真切。”
“梅娘所言在理,就是别的,小生也不知情了。”
“下一位。”
盛汤的差使已将粗碗递到二人手上,高声喊道:
“刘怀玉,男,良民,投至宁安城花县小渔村。”
“黄一梅,女,良民,投至宁安城花县小渔村。”
二人含情脉脉,将手中的粗碗汤当做喜酒,在一众亡灵的见证之下,交叉手腕分别将孟婆汤一饮而尽。
是了,嫁给许家那日,还未拜堂的黄一梅当即触柱身亡,这是她今生唯一一次交杯酒。
“祝你们来世永结同心,矢志不渝。”
洋溢着欢声笑语的热闹场面,泰云摇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
携手小心地走过没有围栏的奈何桥,梅娘向西,刘生向东,他们会在同一个地点重逢。
“下一位。”
看着远去的恋人,呼喊声让泰云摇回过神,径直往忘川牢中走去。
不知为何,这次在忘川河附近行走,没了初见时的恶臭腐烂味,河水清晰见底,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给人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没了早前的抱怨,竟生出了另一种念头,觉得这份差事……也挺有趣的。与治病救人的成就感不同,是另一种道不明的有趣。
进了忘川牢,依旧寒气逼人,不知这牢狱之中有什么,大风总呼啸而过,刮得人脸生疼。
狱中的亡魂仍哭闹不止,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云摇姐姐,我在这儿!”
远处的多多正在同她招手。
她走过去,多多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好一顿问:“听说你把梅娘姐姐跟她的配偶都带回来了?那你见到微微没?她现在怎么样?”
泰云摇让他别那么着急,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讲清楚。
多多还是很担心也很着急,“云摇姐姐,你能带我去见她一面吗?”
“呃,这……”泰云摇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有专用的路引,一定可以,”多多拉住她的衣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泰云摇被他央求得没了法子,“嗯……”
“没用的。”一个蓬头垢面的书生捧着他的册子,借着窗户的光亮认真地学习着,与多多仅一门之隔,突然打断他们的谈话。
“为什么?”多多急得跺脚,见那书生不理人,又跑过去晃了晃他的胳膊,“为什么嘛?”
书生生气地甩开他,道:“你别把我的书弄坏了!”
又注意到这样有失君子之风,装作没事人一样过来搀扶起多多,声音温和了些:“没听最近外面多了两个男人的声音吗?肯定是河仙婆婆派过来的,那个梅娘跑了出去,这会子一定是要对我们严加看管。”
说罢,鼻孔里哼出两股冷气,“就你还仙官呢?连这都不知道?还不如我来。”
“呃,我……”
泰云摇哑口无言,她刚才光顾着过来找多多了,现在仔细回想一番,忘川牢门左右的确多了两个差吏。
“要不先试试?”
书生摇摇头,多多点头却点得很诚恳,泰云摇便打开了关他的牢门,她拉着他的手朝门外走去。
“慢着。”左右两人用长戟拦住了她的去路。
泰云摇掏出路引,笑得有些勉强:“两位大人,这是路引,我携此魂有事去往人间一趟。”
“路引只在鬼门关生效,从你差服我便知你是同僚,自然不敢为难,可若是没有后土娘娘的令牌,恕我们也不敢放行。”狱卒甲面色为难地说。
“令牌?”
“不错,忘川令牌,需要向明大夫提请,再由她向后土娘娘禀明,登记在册发放。”狱卒乙补充道,“据我所知,忘川令只此一牌,三百年前安排了司长霞接管忘川牢,可他没过多久就不干了。”
“泰姑娘,你刚接任就遇到梅娘失踪一事,明缃没交待清楚也是正常的,你快快去找明缃大夫吧,这小家伙先留在这。”狱卒甲道。
“这位大哥,敢问明大夫现在在哪?”
明缃身兼数职,忙得不可开交,很难知晓她的行踪。
“虽不大确定,但你且去生死簿局看看,每日午时饭前,她会定期到那里修整簿子。”
“有劳了。”泰云摇拜谢。
多多恋恋不舍,眼巴巴地望着她:“云摇姐姐,那你可要快去快回啊。”
泰云摇斩钉截铁道:“一定。”
等等,生死簿局……在哪?走着走着,人烟稀薄,泰云摇迷路了。
明缃似乎忘了给她一张地图,只记得在阎王殿附近,也就是轮回司的东边。
眼下也没有个指路人,这可如何是好……
“摇姑娘。”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司长霞携着一只木盒箱子在唤她。
是他恢复得太快还是自己昏睡了太久?
一定是她师父丹药的功劳。
但是一想到墨子归她就来气,又看到这只臭蝴蝶正悬趴在司长霞的左肩,真想给他一拳。
切,她才不在乎。
司长霞追了上来,“摇姑娘,昨日多谢出手相助,这是谢礼。”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打开木盒子,一股芬芳的清香便扑鼻而来。白粥米油四溢,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显黏稠鲜亮,应该花了不少时辰熬制。一旁的配菜是煎得金黄后,又掺了蘑菇高汤烹饪的豆腐,几把小葱点缀其间,让泰云摇口水直流。
自修仙辟谷之后,她已经好久没尝过人间美味了。
天庭没有的待遇,没想到地府有,地府真好,可真接地气。
司长霞似乎听到了她咽口水的声音,将食盒提到一旁的亭子内,泰云摇也跟了过来。
食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是清粥小菜。第二层是香酥糕点,有山楂饼、茯苓糕与核桃酥。
“咳,你该不会在里面下毒了吧?”泰云摇想,既然你的徒弟怀疑我,那我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长霞笑得动人心魄,一双筷子夹起这些食物的一部分,品尝完毕,依然眉目含情地看着她。
“昨日是子归无理,我已罚他整夜面壁思过了,如今尚再补觉,还望摇姑娘海涵。”
司命大人今日好生奇怪。看到他那如同孔雀开屏的笑容,泰云摇不禁这样想道,“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摸了摸打鼓的肚子,既然他都以身试毒了,吃完再说也不迟。
“嗝……”大快朵颐之后,她很不淑女地打了个响嗝,“哈哈,让司命大人见笑了,见笑了。”
“好吃,谢礼我收下了,但还有要事在身,司命大人请便吧。”
司长霞依然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
泰云摇被盯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司命大人?”
司长霞回过神,“哦,摇姑娘这是去哪?”
“生死簿局,我去找明缃商量点事。”
“那我也去生死簿局,正好顺道一起。”司长霞不紧不慢地收起食盒的残羹冷炙。
踏破铁鞋无觅处,泰云摇连连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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