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途难得不怎么说话，他一整个晚上注意力里只放了一个人。新进来的那个男鬼说到前段时间地府落石的时候，山途察觉到尉回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

不像是完全不知情，不知道什么落石也不知道落石造成了什么后果。尉回这家店从装修到现在一共只有四天，在此之前山途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地府里从没有这号人物，那落石的事情他又是从何得知的？尉回一瞬间消失的表情，更像是知道一半大真相，却没想到另一半。究竟会是哪一半呢……

山途眼神在尉回的周身来回扫，轻飘飘的，没有落到实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啊……”孟婆做了个低声的手势，探着头压低了声音，“他也算得上地府的一件奇事。世间皆知，鬼魂想要入轮回转世，就要走黄泉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的鬼魂不记一切红尘往事，忘掉前一世才能走到下一世，可孔景他曾经连喝三天孟婆汤，记忆一点没有消散。”

孟婆抬头看了一眼还在选菜的孔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几个在谈他的事情，放心下来接着说：“记忆还再就不能转世，这是地府轮回的规矩。因为忘不掉前世，孔景就只能留在地府里，等什么时候能忘掉了，什么时候才过得了这奈河。”

“算算时日，孔景到地府也要近百年了。”

尉回不解，提问道：“为什么孟婆汤对他无效，到现在仍旧不知道原因吗？”

“当时阎王曾过问过这件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孔景的执念未消，过于强大的执念让他无法忘记这一生的事情，但这个执念究竟是什么，孔景已经忘记了……”

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执念，无从记起无从探索无从消解。

困死了精神，也困住了灵魂。

尉回顺着孟婆遗憾的眼神望向孔景，他正单手抱着小鬼看最上一排的食材，小鬼依偎在他身上，明显少了初进来畏惧和害怕，笨拙地用着夹子往孔景另一手的盆里夹菜。

孔景笑得很温柔，看不出一点困在地府的悲凉情绪。连孟婆汤都无法消解的执念，该是多大的遗憾，埋在连自己都忘记的角落，没有再生执念变成厉鬼，就这么生活在地府，尉回难以想象他的灵魂是多坚毅。

孔景终于是挑完了，端着盆在餐桌边踌躇：“这个……”

“交给我就好。”尉回起身接过，大致扫了一眼，“现在只有番茄汤底哦，没有什么忌口吧？来，跟我到这边来称一下重。”

孔景示意小鬼在椅子上坐好，自己跟着尉回来到称重台边，“没有没有，都是鬼了那还有什么忌口。”

尉回认真地将素菜和荤菜分别称重，给孔景报了价格，“……今天是第一天开业，开业酬宾打七折，您付八个功德点就好。”

“现在就付吗？”孔景马上低头开始掏，从衣服口袋扯出一个很旧的袋子。

尉回连连摆手，表示店里是先吃完再付钱，让他回到眼巴巴望着这边的小鬼身边，自己则端着盆进了厨房。

厨房里抽油烟机在嗡嗡响，汤咕嘟沸腾，食材在锅里翻涌。外头的声音隔着玻璃和烟只剩一点响声，尉回守着炉发呆，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山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走，仍然坐着在听孟婆、三生石在和孔景唠他带旅行团发生的事。今天的他格外疲惫，一向乐于聊天今天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明明此时应该马上回去睡一觉，他却依旧坐在这家餐馆里，不愿离开。

后厨风灯从玻璃窗透出来，从山途的角度能看见半个劲瘦的背影靠在一边。

“砰——”

厨房突如其来大声的响声，所有鬼都止住话惊诧地望向那面玻璃窗。山途神情紧张，腾一下起身，大步走到后厨门口，正要掀起那面帘子时，突然顿住。他提着半口气，收回手出声问到：“尉回，你还好吗？”

“……没事，不小心碰到东西掉地上了。”

山途听不出异样，他担忧地看着帘子，紧紧抿着嘴皱眉。前厅正坐着客人，他也是客人，没有客人可以随意进出后厨的道理。

尉回说没事，尽管自己隐约觉得不对劲，也只能回到位置上等着他出来。

麻辣烫做的很快，没多久出餐口的铃就被按响，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麻辣烫被推了出来。孔景端着碗刚坐到椅子，尉回就拿着两个小碗从后厨出来。

“给，麻辣烫刚煮熟有些烫，可以分着吃。”尉回把小碗递给孔景，还顺便给小鬼带了一个小一点的勺子。

孔景感激地冲尉回笑了一下，立刻给小鬼盛了一碗。

热气四散，孔景和小鬼的脸都淹没在雾气中，却没挡住山途目光。尉回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正常地走路正常地说话，正常地笑，但山途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他的眼神从尉回脸上慢慢往下滑，从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落在颈间，再到那双手。

尉回的手指蜷缩，像是痉挛，颤抖不止。

尽管幅度并不大，甚至没有特别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食指的关节处有明显指甲掐的痕迹，开始泛红肿胀，在白皙的手上格外显眼。尉回像是察觉到山途的目光，将自己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没有丝毫破绽，只有比刚才更加苍白的嘴唇能看出端倪。

尉回努力无视掉山途的目光，边给自己做心里建设，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和孟婆搭话。

真是狼狈啊，尉回想到刚刚的场景垂了眸子。连碗都拿不住，情况比自己想的更糟糕一些，这可千万别让那几位老板知道。

他打定主意，攥紧了自己的手。

“……这小鬼你打算怎么办？”孟婆看着小鬼狼吞虎咽，大有要把碗一起吃下去的架势。

孔景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吃的花脸的小鬼，心中想不到别的选择：“先带着吧，放他一个鬼在这，万一跳进奈河里去了，那该怎么办。”

小鬼听见大家都在讨论他，一下子抓紧了孔景的袖子，不安地盯着孔景看。

“也是，万一跳进奈河，千年都没办法转世……”孟婆怜悯地看着小鬼，“但是你还有能力养他吗？要不送到牛头马面那去工作吧，至少能让他在地府生存下去。”

“我也想过，但牛头马面不是不招童工嘛。况且这个小鬼什么都不记得，除了吃和睡什么都干不了，和我这个什么都记得的在一起也挺好的。”孔景摸摸小鬼的脑袋，示意他继续吃。

小鬼确认了这个把自己带出恶狗岭的鬼不会丢下自己不管后，继续埋头苦吃，嘴里嚼得飞快。

尉回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他本想说要不让小鬼在他这工作，自己刚开业并不想做太多工作，找个零工正合适。但他想起自己的状态，最终还是咽下了这个提议。

一碗麻辣烫两只鬼分，吃得很快。孔景将喝干净的碗放下，给小鬼抹了抹嘴，抬头看向尉回：“那个……我现在付钱。”

尉回将没收起来的木牌递给他，向他展示怎么付款，只见孔景手骨摁在木牌上，微弱的金光闪过，木牌提示付款完成。

几个鬼又聊上几句有的没的，时间不早了，孟婆的店还没关，四个鬼吃完饭，向尉回道了别才离开。将鬼们送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后，尉回正准备收拾收拾桌上的碗筷，发现好一会都没有动静的山途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睡了不知有多久。

“啊……”尉回深吸一口气挑挑眉，放轻手脚把桌子收拾干净，端着一叠餐具进厨房前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山途有没有被自己的动作吵醒。

等尉回收拾好东西从后厨出来，山途仍在位置上睡着，灯光由上往下将他的睫毛拉得长长的，发丝垂在两边，随着呼吸轻微晃动。

看来真的累到了。尉回从山途进店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他今天的状态不对，像是徒手爬了几千米高的山一样，整个人都被抽干，连说话都变少。和昨天早上除了吃其他时候嘴没停过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尉回还觉得挺新鲜。

挂了休息的牌子掩上店门，尉回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休息间，拿了一本翻的很旧很旧的书躺进躺椅。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山途早已经离开，而自己身上盖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

尉回盯着身上的外套好一会，不易察觉的腥甜气味混在空气中，有点熟悉。摩挲着袖口一朵绣上的花，尉回微微勾起嘴角。

第二天尉回多睡了一小时才起床，洗漱过后开始做新一天开门的准备。他来到厨房，把前一天剩下的食材给自己抄了一锅麻辣香锅，用特殊手段温着，转头处理起今天的食材。

今天的竹笼里多放了几瓶酒，看瓶子应该是自酿的，白瓷瓶墨字画，古朴素雅，隐隐飘着酒香。

尉回把东西放进单独的储物柜，克制住不要马上打开来尝一尝。他重新打开竹笼，除了土豆洋芋西红柿一系列新鲜的食材以外，在菜叶中间还夹了一张纸。

他将纸抽出来展开，上面的字迹很熟悉，写的东西也很简短。

“近日登门拜访，问安。”

尉回把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真看不出第九个字了才放下。老板要来巡查他的产业，这个念头一下子钻进尉回的脑子，老板真闲，看来地府还是不够忙，他想。

不能说老板坏话，尉回打住自己大逆不道的思想，把纸条收进口袋，轻车熟入地开始处理土豆魔芋面筋球，洗净、切片、穿串，再将东西一一放进展示柜，用布帘子盖紧。冷气呼呼地吹着，马上在布帘表层凝出水珠。

做好准备工作，尉回端着自己的麻辣香锅到前厅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恰好坐在昨晚山途的位置。

好香好香……尉回嚼着小丸子脑中疯狂舞灯，好吃得仰头感叹，视线不经意间瞟过前方，突然止住动作盯着某一个地方看。

坐在这从这个方向看出去，刚好能看见后厨灶台和炉，再往旁边挪一点就会被里面的货柜挡住。

前天山途就是坐在这里，尉回脑中重新构建出当时的场景，突然想到什么。

昨晚，他坐在同样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