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逃避没什么用,到底还是要去见的。但凡上了点年纪的贵族都约略知晓奥蒂莉亚和罗恩的那点往事,何况威廉亲自发了话,显出了一派大度。奥蒂莉亚不好在此种情况下推脱不去,显得自己刻薄寡恩,无情无义。尽管她十二分不情愿去见罗恩,终究还是抽出时间走了一趟。
奥蒂莉亚和罗恩有许多年没有见面了。他们两人最后分别时就闹得很不愉快。罗恩代替她充任首相时,奥蒂莉亚几次疑心他背着自己另有图谋,恋栈权位。罗恩因着她的怀疑心存芥蒂,彻底退隐后甚至不愿和她多加往来。现在站在罗恩的房门口,这些前尘往事一股脑翻涌起来,像扑面的尘土,呛得奥蒂莉亚只想咳嗽,甚至想吐。
罗恩房间里的空气更加沉闷,热腾腾涌上来,熏得人面红耳赤,双颊冒火,无论什么想说的话都郁结在了胸口中。奥蒂莉亚抿着嘴,一步一步,格外慎重地靠近罗恩的床。后者安静地躺在上面,半闭着双眼,只有胸脯有一点浅浅的起伏弧线。显然,他的确命不久长了。
“罗恩……”奥蒂莉亚轻轻叫着他的名字。罗恩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壮实康健,高大威猛的。但现在他躺在被子和枕头的环绕中,瘦弱得如同一把枯骨。他的皮肤像白蜡一样,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腕如同枯草一般惨白。血管泛着青,没有一点肉色。
“你来了。”罗恩轻轻回应着,既没有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唤她“奥黛”,也没有像后来那样疏离地称她“宰相殿下”。
“原谅我公事繁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探望你……”奥蒂莉亚从容不迫,用念公文一样的声音平缓地陈述着客套话。她说这话其实是相当亏心的,毕竟她宁可在自己的庄园盘桓休息,养她那不知真假的,多年不愈的病,也不肯找一个空闲去看看老朋友。但她的态度看不出她良心有亏,何况从政的第一步向来都是要舍弃良心的。
罗恩含着笑任由她讲下去。这种半真半假,看似柔情蜜意,实则冷淡疏远的话,他很久没有听过了。现在听来不仅觉得好笑,还有些眷恋与缅怀。这让他想起代替奥蒂莉亚执政的那些日子,自己也算是当过普鲁士首相的人啊!
奥蒂莉亚终于也说不下去了。她和罗恩之间实在太过熟悉,尽管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但这并没有让他们变得陌生起来,反倒撕去了某些彬彬有礼的隔膜。她一屁股坐到了罗恩床边的椅子上,自暴自弃地扶着额头,半晌才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
“我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才没有及时探望你,实在是事务丛杂,抽不出时间精力。而且我们之间总要避嫌……”
前面的话罗恩姑且算作相信,唯独这最后一句惹得他笑了起来。一个病人发笑可是件叫人可怖的事,他枯瘦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使人担心心脏会穿破肋骨的守护,掉在床上,滚到地下。他们已经是这般年纪了,还需要避什么嫌?年轻时的一点绮梦也不过在很久远的梦境中才能摸着一点玫瑰色的影子。奥蒂莉亚这借口找的委实不算高明。
被罗恩嗬嗬的笑声弄得有些尴尬,若是旁人,奥蒂莉亚一定会大发雷霆,拂袖而去,但这是罗恩,她只好硬着头皮忍下去。好在他们之间有更加安全的话题:
“你的身体究竟如何?确实不好到这种地步?”
“这种事还有什么作假的必要?”罗恩说完这话,才意识到好像有些讽刺奥蒂莉亚的意思。因为奥蒂莉亚最喜欢藉着身体不好做借口,三天两头和威廉请假回乡下休养。他只好自嘲地一笑,认真了一点脸色,“确实不行了,医生说我没几个月好活了。”
“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奥蒂莉亚低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神态表情,“当初不也有医生断言我命不久长?还有要把我截肢了的。到最后我还不是四肢健全活到了现在,足以证明他们全是庸医。”
“这次可不一样,”罗恩轻微地咳嗽着,沉闷地垂下眼睛,“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的确大限将至。”
奥蒂莉亚也不再开口。她专心致志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藏在裙摆下的鞋子心烦意乱地来回蹭着地面。随着年纪渐长,昔日的老友日渐凋零,再加上她本人的性格,能说得上话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罗恩无论如何要比她那些下属来得亲近,对她始终都是支持的态度。除了代行首相职权那一次,她也从未担心过罗恩会背叛她。这样一个好人故去,奥蒂莉亚心中多少是抑郁难消的。
他们两人沉默着,不约而同地选择回忆起一些心中对对方最美好的回忆。罗恩任凭自己的思绪飞回青年时,那时候的他抱着天真的幻想,打算和奥蒂莉亚结为连理。奥蒂莉亚则是回忆着罗恩拍给她的那封电报,隐藏着召她回国的密语,她依言回到国内,终于成为了帝国的宰相。
这些过往的欢乐缓和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和多年未见的生疏,让他们心中留存的情谊翻涌上来。奥蒂莉亚终于抬起眼,温情脉脉地看向罗恩:
“会好起来的。”
罗恩轻微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地附和着:“或许吧。”
想到罗恩这许多年来对自己无条件的支持和付出,奥蒂莉亚也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纠缠他当年犯过的那些错误。虽说她从不原谅政治上的背叛和对自己权力的觊觎,但这个人是罗恩,她愿意降尊纡贵地原谅他一次。于是她终究伸出手去,握住了罗恩软弱无力的手。
罗恩的意识是恍惚的。这双手和他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他的回忆跳跃到许多年前,那时候的奥蒂莉亚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一双手尽管喜欢舞刀弄剑,但依旧是少女的,柔软的。现在她的手中握惯了权力,即使屈尊握住自己的手指,也是高高在上的。他一时间只觉得双眼酸痛,忍不住合上,又空荡荡地疼,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
“你的小儿子长得和你小时候很像。”反倒是前几天来看望罗恩的比尔让他更有熟悉的感觉,更能和他印象里的奥蒂莉亚重合在一起。都是小小一团,神情里还有几分天真的娇憨。
“幸亏没有继承他父亲的相貌。”这个话题向来是奥蒂莉亚最津津乐道的,就连对威廉无限忠诚的莱恩多夫伯爵都听过许多次,然后从一开始的不满,出言相劝,到最后暗暗也在心里认同了起来。
罗恩听着又忍不住笑了。不知为什么,他倒忽然有些庆幸当初没有和奥蒂莉亚结婚。这丫头实在是个磨人的,跟了谁就要叫谁头疼。亏得皇帝能忍受她的脾气许多年,日后还是让他继续忍受下去吧。只是多少还是担心她这火爆过了头的脾气……
“以后可不要这么说,要惹得陛下不高兴了。也不知道我死后,你和陛下又闹得不可开交,谁还能帮你们从中缓颊?”
“那你不要死就好了。”奥蒂莉亚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背过脸去。她难得地感到心头发酸,这大半生来她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全心支持自己的人,现在他要去了,她多少是悲从中来的。
“死神的降临却不是我们能控制的。”罗恩倦怠地叹了一口气。奥蒂莉亚望着窗外,那旗杆上猎猎飞扬的旗帜,一时间默然无言。
他们又闲话了几句,小心地避开过往的龌龊,说一些激荡人心的回忆,譬如那几场光耀王朝的战争。直到看见罗恩显露出明显的疲惫,奥蒂莉亚这才在心底油然松了一口气:退休赋闲太久的罗恩,和她的思维已经不再一个层面上了。他们之间除了一点旧事,委实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奥蒂莉亚起身的同时,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来探望罗恩了。她怀疑,罗恩大约也是猜着的。
“我有时在想,如果当初我可以更勇敢坚定,和你走在一起,或许我们的人生会大不一样。有时我又想,幸而我当初没有和你走到一起,这样才没有束缚你的翅膀,让你的才华有了更宽广的舞台……我不知道哪种想法更加正确。”
罗恩沉默着,当奥蒂莉亚一只脚几乎要踏出房间时,他忽然开了口,双眼望着天花板,并没有往奥蒂莉亚的方向。
奥蒂莉亚停在原地,没有转过身来。她听到罗恩那和她记忆里几乎全不相似的声音喃喃念叨着,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
“只是,每每当我回忆旧事时,想到我们分手的种种,终究叫人意难平……”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奥蒂莉亚背着身,一步跨出了门,始终没有回头,“过去从来是不值得留念的。”
然而对于威廉这个岁数的人来说,怀念过往的辉煌和昔日的故人是他仅剩不多的乐趣之一。听到奥蒂莉亚禀告说罗恩的确病入膏肓,威廉再也坐不住了。宫里派人每日探视和送去东西对他来说并不足以表达痛惜之情,在和御医据理力争了许久后,他终于得到了自由,可以出宫去探望罗恩了。
两个老头子相遇,场景反倒要比罗恩和奥蒂莉亚相见更真诚,更感人一些。威廉抓着罗恩的手,几乎要泣不成声了:
“总以为我年纪比你大,又遭遇了几次暗杀,一定会走在你前面,谁能想到这世事难料,竟……竟……”
“是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罗恩温和地笑着。威廉一时在心底感叹:为何奥蒂莉亚当年不选择和他结婚呢?罗恩一定能包容她的坏脾气,也省得她磨折自己许多年。只是那样自己就少了个得力的宰相……算了,现状也挺好。
于是他们两人默契地避开和奥蒂莉亚相关的话题,只说起从前的几次战争,他们取得的胜利是何等辉煌,他们建立的帝国又是何等荣耀。两个激动的老人几次说得热泪盈眶,不得不平抑一下激动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同是军人的关系,威廉对待生死反倒要比奥蒂莉亚看得更开一些。在离别时,他牢牢握住罗恩的手,望着无限的苍穹:
“到了那边,记得对我那些老袍泽说,我向他们问好。我想你一定会遇到好些个的。”
罗恩含笑应了下来:“是,我会对那些老伙计们说,陛下向他们问好。”
“我明天再来看你。”威廉几乎又要忍不住滚滚的热泪了。他匆忙和罗恩道别,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才好好哭了一场。
但是没有下一次了。第二天,罗恩去世了。
鉴于威一,宰相和毛奇都太能活,罗恩真心算死的早的(其实76也不算很早了,奈何对比的坐标都太强悍)……
弗里茨泪流满面:爹啊爹,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呗~~
威一:咋滴,也不能为了给你让位,老子就自杀啊~~
威一还真的跟周围人这么说过,这要是在天朝,弗里茨你还不得自杀谢罪的说~~
妞妞:为啥死的是罗恩不是毛奇呢?人生不如意十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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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世事难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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