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奥蒂莉亚是个全无心肝的女人,不为罗恩的离世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但也很难说她良心发现,真心实意为他掉两滴眼泪。说起来罗恩于她,更像是一个标志着旧时代的旧友,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新东西,看到他只能想起年轻苦痛的,仓皇的岁月。
说起来自己那时候实在太年轻,日子过得糊涂又仓促,回忆起来竟没什么好说的。和罗恩之间固然有些甜蜜,现在却又记不真切了。那些一趟趟的吵架,理念不合的争执,反倒比美好的记忆深刻得多。果然痛苦从来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但现在看着他被放入棺材中,奥蒂莉亚还是止不住内心浅浅的悲凉。好像那些围在他棺椁周围的鲜花上吹起的飞灰,一股脑灌进了她的眼睛里,终究是酸楚楚落了两滴眼泪。赫伯特有些担忧地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她。奥蒂莉亚不用他搀扶,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忽然起了一个可笑的念头:如果他是自己和罗恩的长子,那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相比奥蒂莉亚,威廉的悲伤要来得更真心实意一点。罗恩是他无比信任的大臣,是他改革军队的利器,更是他辉煌生涯的见证人。年纪大的人向来是难以忍受身边少了一个老朋友的,因此威廉的几滴眼泪掉得倒是格外悲切。
毛奇也来参加罗恩的葬礼了。他实在不喜欢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当年他曾送走过自己挚爱的妻子,现在又要送走自己的老友。虽然在对待奥蒂莉亚的态度上颇有差别,但毛奇依然认定罗恩是个难得的好人,而且是老实人厚道人。那些年要是没有他从中调解,自己和奥蒂莉亚可没法合作到一起去。
他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奥蒂莉亚,实在没有和她搭讪的兴趣。一想到或许在不远的未来,自己可能被迫要和她打交道,他简直想冲上去,把棺材里的罗恩扶起来,告诉他好歹坚持上两年再死。
又或许自己这外甥改了主意,另觅所爱,救自己于水火,使得自己免于和奥蒂莉亚做亲家呢?想到这里,毛奇连忙朝布特看过去,发现他的眼珠子正黏在一袭黑衣的玛丽身上。毛奇只好暗叹天不助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如何,毛奇也不能否认,奥蒂莉亚的几个孩子皮相都是上佳的。他现在只好祈祷,玛丽的大小姐脾气发作,赶紧拒绝自己这外甥的爱慕,否则自己的晚年算是没法安享了。
玛丽分毫不知毛奇舅甥的想法,她正转着眼珠,去打量赫伯特爱慕的卡罗拉特夫人,暗暗思考着,要不要把赫伯特的这段恋情出卖给母亲,好换取自己的自由之身。在她看来,卡罗拉特夫人确实长相出色,要不然赫伯特也不会迷得神魂颠倒。但不管怎样,她也是个有夫之妇,配给赫伯特,还是感觉辱没了几分俾斯麦家的门楣。而且,还是我好看一点!怀着这个念头,玛丽自信骄傲地挺挺资本丰厚的胸脯,大摇大摆地从这位夫人面前走过。
凯斯勒夫人也出席了葬礼。她现在是凯斯勒男爵夫人了。不知是出于对那个私生女的怜惜,还是自己和她事实上分了手后的补偿,威廉委托罗伊斯侯爵册封凯斯勒的丈夫为男爵,算是把他们夫妻提升到了贵族的阶层里。凯斯勒暂时还不想放弃这段关系,因而她借着葬礼的机会前来,想看看能不能求几个熟人为她在皇帝面前美言。
然而她是注定要失望的,最能出力的莱恩多夫伯爵决不愿为了她得罪奥蒂莉亚,因此始终含含糊糊,不肯应声,这叫凯斯勒大失所望。她不无嫉妒地望了奥蒂莉亚一眼。那个女人始终都站在高位上,冰冷冷地注视着自己,无论自己得宠或是失意,对她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她最后又看了看奥蒂莉亚,怀着极为遗憾的心情转身离去。
奥蒂莉亚全然没有注意到凯斯勒居然也在来宾中。她正听着下属为罗恩所做的评价:
“罗恩先生严肃认真,忠于职守,小心谨慎,是典范的普鲁士人。他天生聪敏,组织才能出众,行事坚决,毫不动摇,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在为人处世方面,他偶尔会鲁莽,让人扫兴,但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真诚如一的人。”
官样的文章让丝毫不能让奥蒂莉亚动容,这叫人还以为是自己的文采不够,引不起和罗恩友谊深厚的宰相的共鸣。于是下属们恳请奥蒂莉亚说几句评价。而后者的刻薄一如往昔:
“罗恩当然是我最能干的同事。可他无法与他人相处。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自己带了很久的军团。我之所以后来又把职位从他手里接过来,就是因为同事们在他管理期间的抱怨实在太多了。”
但凡听到这话的人都被奥蒂莉亚的颠倒黑白和尖酸无情惊得瞠目结舌。幸而威廉并不知道她是如此评价罗恩的,要是知道了,他一定不会同意让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去探望罗恩。奥蒂莉亚却已经把罗恩当成过去的一页泛黄的书纸,淡薄地翻了过去。她现在一心都扑在关税保护法案上。
在推行关税保护的时候,奥蒂莉亚还发现了一个叫她极为不爽的变化,议会中中央党占据的席位越来越多,已经有94席了。她不得不学着善待温德霍斯特了。奥蒂莉亚翻着白眼,捏着鼻子,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于现状,请温德霍斯特来和她面谈。
面谈的结果就是,她得做出一点善意的姿态来。于是她同意为孀居的前汉诺威王后发放养老金。这是个简单便捷的示好措施,因为温德霍斯特一直是流亡的汉诺威王室的代表律师。作为回报,温德霍斯特对她的关税保护采取了支持的态度。
温德霍斯特对自己这个政敌是有深刻认识的,在这个国家里,奥蒂莉亚的权力远比威廉的更大。如有可能,他也不愿始终与她为敌。适度的缓和关系对他们都有利。何况现在还是奥蒂莉亚先做出妥协的姿态。
而奥蒂莉亚接下来还有更明显的示好举动。她忽然给温德霍斯特发来了邀请,请他去参加一个议会成员的晚会。那可是个欢乐的宴饮场合,过去天主教中央党的代表都是被严格排除在外的。这邀请还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堂而皇之,公诸于众的、因此当温德霍斯特来到赴会地点时,众多媒体已经先一步埋伏在侧了。大家红着眼握着拳,都等着待会抢一个大新闻,听听里面发生了什么。
其实他们两个也没有谈到什么正事,无非是一些客客气气的寒暄。但这也足以叫保守派和自由派的议员跌破眼镜了。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奥蒂莉亚招待温德霍斯特分外热情的时候。
“亲爱的温德霍斯特,”奥蒂莉亚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都恨不得跑到墙角吐上几次,但脸上还不得不堆上满满的笑容。她觉得自己真是用尽了一个政客的全部素养,才没有一脚把温德霍斯特从台阶上踹下去,“能见到您真叫人高兴。”
“见到您也令我心情愉快,”奥蒂莉亚猜测温德霍斯特现在也想上来掐死自己,真可惜,他们两人只能对着对方笑容可掬,不能掏出剑或者枪来场决斗,“您的美丽一如往昔。”
围观的议员们纷纷对温德霍斯特顶礼膜拜:要不说人家怎么能成为宰相的毕生之敌呢,对着宰相那宽阔的体型,能说出“美丽”这种形容词的,着实不是常人!皇帝陛下恐怕都不敢这么昧着良心说话。
奥蒂莉亚腻味得要死,但还得笑眯眯地举起酒杯:“让我们为友谊,为陛下干杯。”
温德霍斯特自然也举杯致意。只是这杯酒他刚抿了一口,身上的白马甲上就被奥蒂莉亚淋上了淋漓的酒水。他几乎是懵着脸抬起头,仰视着奥蒂莉亚,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奥蒂莉亚也有些懵,她绝非故意所为。她又不是个傻子,想叫温德霍斯特难堪,她有一百种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何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泼他一杯酒。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大概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原理差不多,自己的身体听从了自己潜意识的想法吧。但她现在得有所补救。于是她顺手扯过一块桌布,照着温德霍斯特擦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一时手滑,一时手滑。”
这一幕实在是滑稽极了。高大的宰相拿着一块红丝绒桌布,帮矮小的温德霍斯特擦拭马甲上溅湿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宰相拿着一只玩具在左右摆弄似的。大家忍着笑,在一旁看着热闹,个个憋得面目扭曲。
外面的记者可不知道里面发生的这一小插曲,否则一定会拿来大做文章。他们甫一看到温德霍斯特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就哗啦一声围过去,询问他得到了怎样的接待,像一群嗅到肉味的恶犬。
温德霍斯特微微笑着,并不打算和他们抱怨什么,也不打算为宰相掩饰什么。他以惯常的机智回了一句拉丁文:“Extra centrum nulla salus.”
这句话让记者们茫然了一时。这要懂得天主教教义的人才能理解此话的含义。根据传统的天主教教义,教会的原则正是这句话,意为在教会之外,就无有救助。温德霍斯特拿它出来一语双关,指的正是,没有中央党的帮助,奥蒂莉亚在议会里将一事无成。可以将它理解为,“没有中央党就没有救助”。
记者们还需要回去翻翻典籍,才能理解温德霍斯特的含义。他们目送他带着富含深意的微笑飘然离去。而在里面的宴会上,奥蒂莉亚的举动也引来了阵阵窃窃私语。
“我不能理解。相信那些饱受流亡之苦,受到惩罚折磨的牧师和热忱的天主教徒都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既迫害教会,又和温德霍斯特做朋友呢?”
“既然您熟知宗教典籍,就应该记得那个传说。在地狱里,邪恶的人一起吃饭,需要用长柄的汤匙相互喂食,这样才不会成为对方的牺牲品。”
估计威一可能是觉得自己封男爵太不好意思了,就让罗伊斯家族封了。说起来罗伊斯家也是个奇葩,八百年来全家族的男人都叫海因里希~~总觉得要是研究他家的家族史,估计比百年孤独还刺激。如果想详细了解一下可以看陆大鹏的文章,讲的很详细了。他有一个德国贵族系列,讲的都很有意思
以温德霍斯特和宰相的身高差,没被当头淋酒就很不错了,足以证明宰相是无心的……
温德霍斯特:P咧,她就是想欺负人
妞妞:手滑,我只承认我手滑~~
威一心有余悸:幸好我长得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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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世事难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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