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娘和林七是秦同送来的工人里唯一一对夫妻,此时聚在一起,正说着闲话。
“伯常不知道这平冈山有猛虎出没吗?我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咱们也不往山里去,就在这一块干活,应该没事吧?”
“谁说得准?这人没吃的,山里头的老虎野狼还不是没吃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心里发怵,这一眼望去就能看个清楚明白的林子,莫名多了几分诡秘和危险,让他们心里吊起了大石头,没个着落。
伯常站在一棵青檀底下,右手漫不经心地撕着树皮,眼睛却紧紧盯着不远处独自探索的舒望。
他本是秦同身边的近卫,也算半个心腹,但凡秦同有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都会让他去做。上次买竹筒被舒望诈了一金,秦同勃然大怒,他本就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也没什么耐性,虽然舒望交上了冻伤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一旦这事儿过去了,他就又想着怎么把舒望杀了,保全自己的颜面。反正冻伤膏看似并没用舒望忽悠他的那么难做,不如——
昨夜,秦同派人来找过他,让他找机会把舒望弄死,伯常虽然觉得舒望难缠,但她平日里对所有工人都很温和,甚至时常为他们加餐,这就让伯常陷入了纠结。
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终究心有不忍,但若不听秦将军命令,死的不光是他自己,还得搭上他一家老小十五口人。
想到襁褓之中因母亲瘦弱没有奶水,每日嚎啕大哭的幼子,伯常眼里精光一闪,把心一横,趁着没人注意,跟上了舒望。
此时,舒望已经滑下一个小坡,向着那株藤蔓靠近,雪地难行,尤其她脚上穿的是宽松的兽皮靴,踩上湿润的腐叶,很容易滑倒,她只能踽踽前行,勉强维持平衡。
舒望一心想着那株疑似杨桃藤的植物,没发觉自己越走越远,已经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她越过一棵倒地的枯树,不慎被树枝绊倒,膝盖撞到树干上,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
“舒姑娘,你没事吧?”
舒望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刚准备站起来又摔倒了,回头一看,见是伯常,才松了口气:“你过来怎么不出声?我还以为是——”
她的话在寒光闪过,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戛然而止,林子里风声呜咽,人语渐稀,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了。
“伯常,你想做什么?”生死威胁就在眼前,舒望勉强维持着镇定,砰砰跳动的心脏,泄露了她的紧张。
“舒姑娘,在下军命在身,不敢违逆,要怪,就只能怪你太过张扬,得罪了秦将军!”伯常面目狰狞,额头青筋迸裂。
舒望在他出手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是秦同指使的,没想到混战时代,人们的野心和耐心远比她想象的大和少,秦同终究是等不及调查舒望身世的结果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是她疏忽了,要引以为戒。
舒望望着伯常的眼睛,忽然心静如水:“如果你认为杀了我可以保全你的家人,可就太天真了。秦同一无勇力,二无战术,三无人心,你们指望他打赢东野原一战,简直是痴心妄想!岳怀此人,想必你们也早有耳闻,他生性嗜杀,曾以孕妇稚子为靶,叫手下练箭术,若你家中也有妻儿,应该想象得到,刑都城一旦破了,他们会是怎样的下场。”
伯常心烦意乱,不想再听下去,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贴近舒望的咽喉,压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像是鲜血渗出来了。
“别废话!我不会听你妖言惑众,你一定要死!”
“住手!”舒望压着嗓音,眼神坚定,迥乎寻常的凌厉把伯常吓了一跳,“我为何愿意同你细说,而不高声呼救?你杀了我,长陵公子定会替我报仇,你并非不知他与山的骁勇,对付你一家老小绰绰有余。我愿意将此事隐瞒下来,是为了给你一个退路,听我一言,放下屠刀,就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
伯常想到近来关于长陵公子的传言,说他力能扛鼎,气盖山河,有神将之相,如果是他来报复自己家人,他们定是逃脱不了的……
他犹豫了半晌,手里的刀终究没能向前推进一寸。
舒望将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知他心中犹疑,还需再添一把火。她想了想,还未组织好语言,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和猛虎啸叫的可怕声音!
舒望心一惊,连忙双手握住伯常持刀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你快下山把长陵和山叫来,只有他们能救大家了!”
伯常也被突然出现的虎啸声吓得六神无主,这才想起平冈山本就有猛虎出没的传言,他们这是撞着大雪封山,山里的老虎饿得受不了,出来吃人了!
他被舒望的话惊醒,手中匕首落到了地上,没等他反应过来,舒望已经捡了地上的匕首,向着工人们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了。
伯常愕然,愣在当地。
“你去干什么?!”
“我带来的人,都得完完整整的回家。”
舒望头也不回,削瘦的身形在伯常眼中,忽然格外高大。
树枝摇动,风声里夹杂着人们撕心裂肺的吼叫,一头劲瘦勇猛的老虎从山坡上冲下来,风驰电掣,只见它毛色枯黄,一双眼睛闪烁着饥饿的绿光,盯着树林里采集树皮的人群,转瞬即至。
大部分人来不及反应,有那胆小的,听见虎啸就挪不动步子了,两腿发软,站在原地等死。
“快跑!躲起来!”舒望的声音越过山坡,传了过来,惊醒了一部分吓到失神的人。
“怎么办?要死了!谁来救救我们……”
“我不想死在这里……”
“甘娘,快跑!”
林七在老虎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转身往山下跑,但他的妻子甘娘,却因为害怕而紧紧抱住了身边的大树,抖抖索索,哭得不成样子。林七咬牙,连忙回身去拉她,甘娘悚然尖叫,闭着眼睛乱挥手臂,显然是惊慌到了极点,已经辨认不出身边的丈夫了。
“甘娘!甘娘!”林七想叫醒她,着了急,把她抱起来疯狂摇晃,两人的动静吸引了奔驰而下的巨虎,它前脚一刹,冲起大片积雪,一声怒吼,转头朝甘娘林七的方向扑去!
舒望在雪地上跑得飞快,穿过山坡,一只脚上的鞋子也掉了,头发被横生的乱枝刮散,她却不管不顾,奔着那老虎一个劲地跑,恐惧的本能都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救下大家,就算以身饲虎,她也不能在害死如此多淳朴百姓的梦魇下苟活!
“快跑!快跑!”舒望尖利的声音冲破云霄,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他们早已习惯被轻贱,被牺牲,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追随的人,会为了他们的贱命不顾生死。
人们心底的求生欲被舒望唤醒,他们抹着眼泪,拉起同伴或家人,四散逃开,可在这样强大的野兽面前,所有的勇气都是徒劳,眨眼间,猛虎已至,一个飞扑,向转身奔跑的林七夫妇露出了可怕的獠牙。
舒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摔下了山坡,被积雪裹挟着,翻腾倒转,天地都变成了一片血色。
“吼——”传入众人耳朵的,不是甘娘和林七的惨叫,却是猛虎的长啸。
有人回头一看,只见地上一片雪花激起,从旁边另一个坡上跑下来的蓝色身影,手中挥舞着干枯的藤索,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飞向扑食的饿虎,正正落在它的脖子上。蓝衣人两手并用,怒吼一声向后冲去,利用巨大的惯力将老虎拉得空中飞舞,重重摔在了地上!
可那老虎饿了许久,怎么可能放弃就要到嘴的猎物,摔在地上之后,迅速打了个滚,回身反扑,林七抱住甘娘,向旁边一滚,避开老虎的攻击,后面的蓝衣人提着碗大的拳头,一手勒紧藤索,钳制老虎,一拳直冲猛虎侧颈,人们仿佛能听见老虎骨骼碎裂的清脆响声。
林七回头一看,惊声叫道:“长陵公子!是你?!”
四处逃窜的人们听见了他的声音,也停下了脚步,只见长陵身着蓝衣,赤手空拳,仅靠着一条藤索,丝毫不惧猛虎,与之周旋。他天生神力,连那猛虎都难以挣脱,被他牵来绊去,长陵左一拳右一脚,招招必中,更何况他还有智计,懂得利用地形和树木,游刃有余地消耗着老虎的气力。
在这个时代,老虎是很常见的猛兽,人类根本不能与之抗衡,在他们的认知里,遇上了觅食的猛虎,就只有一个死,没想到竟有人敢与猛虎单打独斗,还丝毫不落下风!
“好!长陵公子威武!”
长陵见那老虎愈发疲惫,打算速战速决,他手中的藤索早在猛虎的挣扎翻滚下断成了几截,于是长陵找准机会,飞扑上前,趴在了老虎背上,如狂风骤雨般的拳头就落在了老虎脖颈处的要害上。
力拔山兮气盖世!长陵身经百战,可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区区饿虎,倒在他脚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长陵浑身是血,立于白雪之上,红的血、白的雪、蓝的衣、黑的发,乱风中飘摇,对比如此鲜明,他坚毅的面庞,仿佛刀削斧凿一般,如天神俊美,又透着地狱煞气。
“阿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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