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兵变(下)

兵变在苏家的救驾中结束了。

年近八旬的苏老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宫门前高呼救驾来迟,童淮阴阳怪气道,“老爷子,皇上可不在这儿,你演戏给谁看呢?”

苏老爷子擦了擦眼泪,直起身子,将拐杖递给下人,花白的胡子也多了几分精神,“童大人这是什么话,老夫一片赤诚之心,就算皇上不在这儿,那也有天下人看着呢!”

童淮跟他不对付,干脆闭口不言。

苏家的人加入后,战局一下发生了扭转,凌驭风的残余人马被围困在司马门内,四周城墙布满弓箭手,仿佛老鹰捉小鸡一般,漫天箭雨而下,司马门内一片狼藉。

最后的一小撮人马用盾牌围成了小山包。

童淮说,“不如一鼓作气攻入门内,让天下都知道殿下的英武。”

苏老爷子在一边听着,默不作声。

我看着这两个人至此还满心小算盘,不知该哭还是笑。

苏家想占大功劳,童淮是想给谁也不能给苏家。

“嘭!”一声巨响自门内传来,那最后一小撮人马点燃了药石自爆,替我做了选择。

宫门缓缓打开,扬起一阵尘土。

稀稀落落的兵勇匍匐在我面前,高呼“殿下千岁!”。

宫门里的内侍知道这宫外变天了,一个个的将贵妃的寝宫团团围住,王怀枫的爷爷和父亲在混乱中被杀。

童淮建议道,既然人都死了,不如就此作罢,王家在长安根基很深,如果都要深究,长安的士族要少一半,不如卖个人情,好让天下人知道殿下宅心仁厚。

苏家老爷子听后,鼻孔里直出气,骂道,“要是这都能被赦免,不说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倒是只让别人当殿下是个软柿子!没能耐!”

童淮气得跳脚,指着苏老爷子的面孔说,“你这是公报私仇!想趁机吞并王氏的田产!”

“放肆!老夫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天下苍生!”

“够了!”我打断在吵架的两个人,“两位大人加起来也不止一百岁了,在宫门前喧哗成何体统?王氏该如何处置自有皇上做决断。”

童淮撇撇嘴,对我光明正大地甩锅嗤之以鼻。

其实到了今时今日,谁是皇帝对这个国家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士族各自为营,心怀鬼胎,所有人都只为利益团结在一起。

除非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将所有的士族都收服。

我看着龙踏上奄奄一息的垂死老人,心里说不上悲伤、说不上难过。

我出生后很多年,他都不曾再有其他子嗣,他因此十分迁怒母后,而我又因为从小好动像个男孩,也不受他待见。

甚至在他深夜喝醉后,会跑到母后宫中责打母后,发疯一样说尽恶毒的话语,“生个东西像男人有什么用?再像也是假的!不是男人!你个生不出儿子的贱人!”

在他发泄完不满和愤懑之后的漫漫长夜里,母后是怎么度过的呢?

是母后关上房门,在黑暗里的泣不成声。

他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了,枯槁的手臂摆在身体两侧,动弹不得。

皇贵妃嫌他脏、嫌他臭,只给他吃很少的东西,这样排泄物就会少,那么她在床边侍奉的时间也会少。

周围的奴才上行下效,时至今日,他每天只能喝两三杯水,吃一小碗粥。

即便是天子,在失去了权力之后,也变得可怜又可悲,甚至比不上被人圈养的牲畜。

牲畜还有吃饱养肥的待遇,但他唯一的宿命就是尽快自然死去。

“囡囡……饿……饿……”

他认出了我,认出了我是他的女儿,认出了我手里的是一碗白粥。

周围的言官拿着笔,看着我。

屋子里只剩下他的哀求声,“饿……吃饭……饿……我饿啊……”

我该怎么做呢?

拿起白粥,哭着演戏,申斥自己多年来的不孝,然后发誓以后尽心侍奉,接着言官们一通哀泣,落笔写下“帝与公主相拥而泣,父慈女孝,乃人间佳话。”?

拿着白粥的手不停的颤抖,我的本能告诉我,我做不到。

我把白粥扔在地上,粥碗摔得粉碎,米粒甩了一地。

我在言官们的一阵惊呼后转过身,离开了寝殿。

童淮追了出来,骂我不成器,“那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就演那么一下,功劳是你的,名声也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想那么做,我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童淮对我彻底绝望了,只能留下一句,“我原以为你变了,学会服软了。但现在看来,你和八年前一样,一点没变,还是茅坑里一只母石头。”

“石头就石头,为什么非得是母石头。”

童淮一甩袖子,扬起一阵大风,全打在我脸上。

最后苏家占了大部分的功劳,我为战死的士兵申请了赡养费,苏老爷子给了一通下马威,童淮气得直拍桌子,两人一阵唇枪舌剑,吵了一下午,最后苏老爷子还是同意了。

但苏老爷子提了新的要求,“西北风沙大,让誉清回来吧。”

我恳切道,“誉清很聪明,很能干,回长安会有好前程的。”

三言两语让苏老爷子满面春风,可我心里却想,但一个成年人,腿长在自己身上,要是他自己不愿意回来呢?

不过我并没有再说下去,不然吵了一下午的赡养费怕是打了水漂。

散会后,童淮骂骂咧咧道,“要是你那天认命了,现在还用得着受这样的窝囊气么?”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童淮一蒙,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事。

“你们该为他准备后事了吧。我问过太医了,想熬过这个冬天怕是很难的。他儿子不多,也都很年幼,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童淮眯起眼睛,眼神里全是算盘,可我除了他脸上的油光,什么都看不出来。

“再说吧,离冬天还有一段时间呢。”童淮给了我一个摸棱两可的答案。

我去了母后的寝宫,抬头看漫天云彩,觉得自己十分愚笨,脾气太坏演不了戏、脑子太蠢看不透人心。

阿翁给我倒了杯茶,茶杯里的涟漪泛起一层又一层,我看不清自己的脸。

“娘娘生前就希望殿下释怀,如今时过境迁,他也的确受到了应有的报应。老年病体缠身、子女疏离、宠爱的女人和信任的臣子都背叛他。够了,一切都够了。”

“阿翁……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放下。因为他就快死了,所以我必须原谅他?必须哭着在他身边尽孝?来一出父慈女孝的戏码,来个大团圆的结局?不,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恶人应该受到惩罚,而不是因为老了、虚弱了、无助了,就可以站在弱者的角度用道德胁迫别人。”

“殿下……老奴知道你心里的苦,可如果你不那么做,那些言官会怎么写?”

我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溅起许多水花,“我管他们会怎么写!”

阿翁一怔,找来抹布擦桌子上的茶水,他知道我的脾气,也知道劝不住我,所以不再说话。

我看着阿翁佝偻的背,觉得自己任性又过分,可我说不出软话来,只能倔倔地说,“我马上会回北方收拾残局,等此间事了,你真的不跟我去坤州么?我去了坤州,我能好好地照顾你。”

阿翁摆摆手,拒绝道,“不去了,那么远的路,我又骑不了马。”

“可以坐马车啊,走慢些,我多派些人照顾你。”

“不了,我就呆在宫里,哪儿也不去。”阿翁擦好了桌子,将抹布仔细地叠起来。

我把抹布抢过来,扔在地上。

“欸!你这丫头!”阿翁在我额头轻轻点了个毛栗子,带着宠溺骂道,“脾气这么坏,怎么嫁的出去啊。”

“可你……可你要是生病了,我在坤州那么远,我……我赶不回来看你……”

阿翁拍拍我的头,安慰我道,生死有命,强求不得。阿翁对我说,我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让我放下过去,这样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看到太子穿着一身破衣服在花丛中打滚。

阿翁摇摇头,“本来就呆呆傻傻的,现在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比以前更痴傻了,也是可怜。”

“他怎么在这儿呢?”

阿翁重新给我倒了茶,“宫里的奴才都是势力眼,以前贵妃在的时候,对他还好些,现在贵妃倒台了,他又呆呆傻傻的,每天饥一顿饱一顿,衣服也没人给他换洗。”

我听出阿翁话里的恻隐,“你喜欢养孩子我不反对,你好歹养个聪明的。”

这时,太子从花丛里爬起来,流着鼻涕走到窗边,结巴道,“阿翁……我抓到个虫子。”

阿翁一声大喝,紧张道,“哎哟!不能放嘴里吃啊!”

我叹了口气,“好好好,你要养就养吧。”

阿翁拿来帕子给太子擦鼻涕,想了一会,叹了口气,对我说道,“贵妃想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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