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初见

丁念八岁那年，父母离异，丁曼华带着她回了仁庆市的娘家，给她改了姓丁，从此再也没和父亲罗丰往来。

开学的第一天，丁曼华把她送到仁庆市第二小学，便匆匆赶去上班。小丁念茫然地立在陌生的环境中，听着办公室老师们用她听不懂的方言交谈。

站了有一小会，学校的上课铃响起，像把这一片喧闹收拢到书本里，当铃声下来后，校园顿时鸦雀无声，而后又是一阵阵若有似无的朗读声。

二年级一班的全部学生双手叠放在课桌上，安静地等待老师进来上课。

班主任徐姗姗领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走进课室。

“同学们早上好，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同学，她叫丁念，是从怀安市转学过来我们班上的，我们鼓掌欢迎她。”

随之一阵掌声雷动。

徐姗姗举起双手示意学生们安静。

“丁念，你去周墨旁边坐。”徐姗姗指着班上唯一一个空位，“周墨，你作为学习委员，老师请你帮忙关照一下丁念同学，可以吗？”

扎着一条马尾辫的周墨站起来，扬起笑脸：“好的老师。”

徐姗姗拍拍丁念的书包：“去吧。”

丁念礼貌地跟徐姗姗欠了欠身，走到老师指定的位置坐下，经过周墨的时候，跟她说了句“嗨”，周墨也热情回应。两人就算正式认识了。

小朋友的友谊建立得很快，只需要传几张纸条，分享过几个小零食，然后就能成为好朋友。于是周墨成了丁念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朋友。

好朋友的存在，能让陌生逐渐转换为亲切。

一周后的周五下午放学，周墨看丁念每天都等妈妈去接，好奇她为什么不坐校车，便主动问她家里住在哪里。

丁念说出地址后，两人又惊喜地发现竟然住在相邻的小区。

于是周墨邀请她一起上学放学，丁念想着这样再好不过了，以后就不用妈妈那么辛苦，既要去忙工作，又要掐着时间跑回来接送她，有个人陪她一起，妈妈也会放心的，便愉快地答应了。

本来两人有说有笑地从教学楼下来，突然周墨的小眉头皱了皱，脚步都慢了许多。

丁念察觉到后问道：“怎么不走了？”

“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周墨有一个邻居姐姐比她大两岁，也在这所小学，品学兼优跳了一级，读五年级。由于她住的地方离学校步行只要十五分钟，这里治安又非常好，所以家里没有给她报名坐校车，让她每天放学和邻居姐姐一起走路回家。

丁念也皱起了小眉头：“什么事啊？”

“我有个邻居姐姐也读这个学校，我爸妈让我跟她一起来学校和回家。”

此时她有点忐忑，不知道丁念会不会介意还有个姐姐一起走，但是又觉得跟丁念十分投缘，不想失去刚刚才结交的好朋友。

小朋友就是这样，她小小的世界，有她小小的烦恼，她不知道好朋友可以不用一起回家，更不知道朋友是可以同时拥有好几个。

可没想到丁念却毫不犹豫地说：“没关系，如果姐姐不介意，那我们一起，人多热闹。”

周墨感动死了，抓着丁念的小手，手舞足蹈：“丁念你真好！我宣布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丁念也满心欢喜，随着她一起蹦蹦跳跳。她好久没这么畅怀开心了。

这时候，一个稚嫩又有些清冷的嗓音从后方传来：“周墨。”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个扎了两条麻花辫、比她们高了几公分的小女孩站在篮球架下，秋日里日落前的最后一缕阳光，像聚拢了这世间所有的明媚，毫不吝啬地铺满了小女孩全身。

她脖子上的红领巾随着她的步伐有节奏地飘扬。

丁念两眼都亮了，她没见过会发光的女孩。

就在她愣住的时候，周墨拉起她的手，一边喊着“澄澄姐姐”，一边小跑过去。

丁念没有意识地跟周墨来到这位发光女孩的面前，当余晖收敛了温度，她才看清楚这位女孩的神色里，透着丝丝寒意。

只见她开口，声音却格外温和：“今天怎么没来教室找我？”

周墨没有回答她，沉醉在自己的喜悦中：“澄澄姐姐，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她叫丁念，以后都跟我们一起上学回家，可以吗？”

“嗯。”对方看了丁念一眼，“那走吧。”

丁念和周墨跟在后面，小声问道：“这个姐姐好冷啊，我有点怕她。”

“澄澄姐姐看起来是比较冷漠，但是她只是不爱讲话，其实她很温柔的，学习也很厉害，我有不懂的都问她。”周墨骄傲地说，“对了，她叫苏澄，你以后也跟我着喊她澄澄姐姐就好了。”

“好。”

接下来的每一天，她们三人都一起走，苏澄真的很不爱说话，一路上都是丁念和周墨两人在叽叽喳喳，而且丁念还发现了，她不爱笑，一学期下来，没见她笑过几回。

但就是极少的那几回，也让小丁念很开心，她觉得苏澄总是那么严肃，可浪费这张这么好看的脸了。

放寒假的前一天，她们要回学校拿成绩单，回家的时候，丁念邀请周墨和苏澄去自己家里：“我妈妈要上班，假期总是一个人，你们要不要来我家里玩？”

“我会煮面给你们吃。”她补充说。

然而周墨却很遗憾地说她爸妈要带她去国外过年，后天就出发。

丁念心里闪过一阵失落，但也就那么一瞬间。

小孩子的心事总是很容易消散，只需要一个新奇的玩具，或者一支好吃的冰淇淋，就能忘掉所有不开心。

可没想到苏澄，平时冷冷淡淡的苏澄竟然会答应，她用她温柔的声音说：“好，我明天去你家写作业。”

丁念仿佛收到了一份惊喜的礼物，拆开来看发现，竟是她渴求已久的漂亮玩偶。

她高兴地拉起苏澄的手摇晃，手舞足蹈地说：“太好了，澄澄姐姐，你最好了！澄澄姐姐世界最最好！”

苏澄由着她这么拉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也染上了淡淡喜色。

那时候她和苏澄还不熟，尽管一起走了一学期，但是她不知道苏澄的家里在哪一栋几楼，甚至不知道苏澄其实一直和外公外婆住。

苏澄不说话不是爱装高冷爱装酷，而是她心里有稚嫩的自卑。

她用不够成熟的认知去猜测，或许是自己不够别的小朋友漂亮讨喜，或许是自己不如别的小朋友多才多艺，所以爸妈才会离婚，才会不要她，把她丢在了仁庆市，等到过年才回来匆匆见她一面。

每年一次，父母都各自来见她。

爸爸带着和别人生的妹妹来给她送新年礼物，然后她看着爸爸抱着那个小妹妹跟她说再见。她已经想不起来有没有被爸爸抱过。

妈妈也带着和别人生的弟弟妹妹过来外公外婆家吃饭，还有那个她叫作叔叔的人，然后她通常像个外人一样浑身不自在，听着他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她的心却归属于千里之外的孤独。

父母离开后，外公外婆的家里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她才可以获得舒服的空气。

只是看着一袋袋的礼物，她的内心有隐隐的不舍，一开始是贪恋父母的爱，后来是讨厌这种分别的感觉，她觉得每一次和父母短暂见面后分开，都仿佛被命运偷走了她珍之重之的东西，可她明明就一无所有。

所以她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她以为不拥有，就不用失去；不动情，就不会被抛下。

她本不想和周墨一起上学放学，只是外公外婆让她带带小周墨，她不敢拒绝，因为害怕外公外婆也不要她，于是才勉强答应。

好在小周墨乖巧伶俐，从来不会给她找麻烦。

她以为再过两年去读了初中，就可以摆脱这个小尾巴，却没想到这个小尾巴带来了另一条小尾巴。

小丁念的出现，让她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丁念和周墨一样活泼开朗，但是她和周墨又不一样。她没有周墨那种和美的家庭氛围，没有和周墨一样有父母从不缺席的陪伴。

这些和周墨不一样的，通通和她一样。

所以在丁念邀请她去家里的时候，她立刻便答应。

于是在这个独处的寒假里，她们才真正变得亲近，无话不谈。

丁念成了第一个走进苏澄内心的人，明明和周墨认识的时间更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更喜欢和丁念相处。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心交出去了，但是她很开心，因为她从没这么开心过，她不曾怀疑、担心过这个善良明媚的女孩，会在最风平浪静的一天里，给她本就破烂的世界，带来更狂烈的风暴。

她觉得是抛弃，是背叛。

于是恨了她六年。

六年后的某个夜晚，在与丁念重逢的第三天，她坐地毯上发呆。

这套公寓离学校步行十分钟，是她父亲听说她不愿意住校，买给她住的。这些年，父母出于对她的愧疚，尽量在物质上满足她。

黑夜沉默得像个黑洞，能把所有的纷杂都吸收进去。落地灯也只发出最虚弱的光，仿佛不敢打扰她的心事。

可是这么些年，她早就不需要父爱母爱了。

她也早就不需要丁念，或许她曾经需要过，期待过，也拥有过，但是丁念的离开让她彻底明白，任何的感情羁绊，到头来只会是伤害。

她不想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所以孤独地上课，吃饭，难过，孤独是唯一的感全感。

可是，那是丁念，是这些年来无数次打湿了苏澄梦境的丁念。

丁念是一片最清澈的海水，可是这些年，她往这片海水里灌入了埋怨，憎恨。她埋怨丁念不告而别，怨恨丁念让她又体会了一次被人抛下的感觉，让她终于对情感不再抱有期待。

但更多是想念。

她像一叶孤舟，在海上漂泊了许久，早已习惯了这片浑浊，甚至融入浑浊，渐渐忘了其实这些所有的情绪，都只是因为她太在乎丁念。

其实离别是人生常态，丁念的离开，也只是各种各样的失去里，后劲最轻的一种。

离别也像一滴毒药，看它滴在哪里。

如果在成年人的世界，失恋也不过是买醉几夜，但是在苏澄那么那么小的几寸天地里，已足够致命。

她不打算原谅丁念。

然而，在再一次见到丁念的那一刻，那些好不容易被时间安抚好的情绪，又来作怪，理智不断地向她咆哮：“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身体的每一条神经却都在抵抗，它们安静地拉扯着苏澄，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往事，忍不住多看一眼扶过丁念的右手。

最终忍不住大晚上回去学校，然后看见丁念去参加学生会面试，看到她和室友朝她的方向走来，她仓皇而逃。

可是它们替她心疼了一下：“丁念好像没有她看上去的那么快乐。”

因为苏澄曾看过她眼里的星星，但是如今那些星星却不再闪烁。

她，会发光的眼睛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