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域,孤鸣山,夜间,树林里。
雨瓢泼而下,黑夜如同吃人的猛兽,欲将人吞噬,一粒粒断了线的珠子打在枯枝腐叶上。枯叶掉落,洒在布满泥土的黄尘上,山周皆是脚踩落叶之声。
几队人分布在林子的各个方位,他们封锁了消息,包围了方圆几百里的山路。他夏侯明霄往哪儿逃都是死路一条。
他们提着灯笼的穿过树林,踩过刚落下的腐叶,张大獠牙寻觅猎物,烛光中映出一张张可憎的面目。
黄光虚影下怒目嗔视,双眉紧皱,干燥粗糙的手不似握着灯笼,反像是拿着一柄利剑。
雨水灌入鼻腔,却洗不净他们皮肉下肮脏的灵魂。
纵使脚将枯叶碾碎也翻不出个究竟来。
“呸,你个老不死的,竟然把秘法偷偷塞给你外甥,老子好歹也跟了你们夏侯家十几年,半点好处都没捞着。”杜骆脱去伪装后,连说话都放肆了不少,一口一句地叫骂。
他嗓子尖,叫声比鸦嗓还难听。
他提起地上黑衣男人的衣领,愤恨爬进了他的眼里,雨水将他新做好的缂丝长袍淋湿,心里的火却扑不灭似的,越燃越凶。
“云淮天,你别给老子装死,”杜骆看见他这幅泰然自若的样子就想吐,“爷爷跟你讲话呢。”他一脚踹在跪着的男人的头上,嘴里止不住地嚷着。
接着又一脚踢向男人脖颈,男人无力动弹,一头撞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石块不小,也不周整,云淮天重重撞下去,地上洇出一行血迹。
他紧闭双目,闷哼一声,任凭前者打骂。他筋骨被挑断,功法尽失,雪狼一族除他与夏侯明霄之外皆被屠尽。
雨幕之下,他像一条丧家之犬。
杜骆仰头冷笑,任雨水滑过干瘪的脸:“你也没想到吧,两百年前的妖火,是我引来的。”
闻讯,云淮天瞪大眼睛,神色变得骇人。身体动不了,扒在枯草上的手却止不住颤抖,“是你?!你这个卑鄙小人!夏侯山主待你不薄,你竟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呵呵,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孤鸣雪狼一族的血脉都要断在我手里了,说再多屁话有什么用。你觉得,夏侯明霄还能藏多久?”他有了些玩味,特意加重这个名字。
云淮天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颤了下,却仍死咬牙。
风声雨声一齐灌过耳边,他只希望明霄能平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另一方,一个身影在林中蹿动,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只知道现在一定不能停下。
雨无情地席卷大地,风声和雨声混杂、交织、缠绵。
身后恶狗紧贴,怎么也甩不掉。
喘急声、步声未绝。泥土雨渍混杂在靴子上,那是几月前他当上山主,也是重回孤鸣山时舅舅送他的礼物,他竟然还曾怀疑过过他。
如乌云蔽日,掩盖昔日的光辉,靴子破败不堪。脚底擦过一节断裂的树枝,他摔倒了,手陷在泥里,脚也红肿着。
连日疲惫逃路,他身体早已吃不消。
可他不能回头,他一个刚上任的山主,敌不过一只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留在孤鸣山也是死路一条,至少得活下去,他扶着手边的树站起。
杜骆望了望天。
黑夜撕开一个洞,雨渐小,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了远山。
“天助我也。”月色漏下,杜骆两颊上的银须蒙起一层腻光。
“杀了。”他一眼都不愿给身后那块烂肉。
“是。”
杜骆两手置于空中,借日光之气引来妖火,火噼里噼里地燃起,顿时,火光铺开了一条路,照亮了西边那片林子。一行人便将灯笼随意丢弃在杂丛里,沿着光亮前行了。
雨丝如断弦,林中忽鸟群四散,鸣声冲天。夏侯明霄额上已不知是汗还是雨。
他回过身,后头那处皎如日星。明霄背靠古树,一面按住自己酸软的腿,一面掐算时间,再过几时天光大亮,届时无论他怎样做打算,也将遁无可遁。
他心出一计。
火光延续到一棵参天巨柏下,树下肥羊即刻暴露在饿狼群中。
亮光下男人的脸有些苍白,此刻他咬紧着唇,醒目的瑰色划痕在右脸盛开。
破损的靴子,挣扎过的旧袍,狼狈苍皇的脸。他就站在众修眼前,额前碎发沾湿几缕,叛逆地挺立。
杜骆见他一脸无畏,忽觉无趣,夏侯氏自诩磊落在他看来尽是道貌岸然,装腔作势。
他忍耐住心中嗜血的猛兽,刻意放缓步伐,身前的男人像一个即将被凌迟的囚犯。
“好孩子,乖乖把秘法交出来,叔叔可以考虑饶你一命。”他干笑着,牵扯出脸上的皱纹,两颗眼珠子像是摆设,黄溜溜的一动不动,唇上留着把杂草似的胡须,像条鲶鱼。
明霄背靠柏树睥睨着他:“就在我身上,有种过来拿。”
杜骆青筋暴起,大步跨向明霄,眼珠直盯着他的衣襟,“秘法是我的。”他张开爪子就去掐明霄的脖颈。
明霄一手抵着身后古树,一手奋力挣脱。杜骆却似有使不完的力,两手压在他的脖颈上,又掐又抓,指尖都快嵌进肉里,最后将人提了起来。
反观明霄像盏残烛,他被迫悬在半空上,两手奋力抵抗,脖颈上覆满的红直延伸到脸上,同样也是青筋暴起,眼中怒色不减。
不知过了多久,明霄忽地脱了力,拳头松下来垂落在身侧,眼珠一动不动,杜骆才将人甩开。
男子躺在未干的湿土上,眼还未合,黑色人影将他包围。
他才找到自己的家人,他前两百年未曾有过的亲情,又在此时恰好失去了他们。
杜骆狞笑,一脚踹在他的脸上,用他的脸擦净自己的靴子。“明霄啊,叔叔每年多给你烧烧香,你呢,也别怪叔叔,谁让你姓夏侯呢。”
他蹲在他身侧,扒开地上他的衣襟,翻找了起来,死鱼似的眼睛有了光。“这是?”他倏然看到一块玉,往前探身子,将玉捡起来端详。
未曾想,他已将漏洞暴露出来。
地上男子猛一睁开眼,一掌拍向杜骆胸膛。这掌他憋足了力使出来,威力不小。
杜骆未反应过来,被击得倒退数步,吐了口老血,两个修士忙把他扶起。
这老毒物出手实在狠辣,得亏他这些年浪迹江湖皮子耐磨。
明霄用破烂的衣袖使劲抹了抹脸,对方才杜骆的手段不屑一顾:“咳,我这些年也并非别无所长。”
“啊!”杜骆疼痛得嘶吼起来,他凝视自己胸前的那个发着火光的大掌印,绚丽的红色火焰迅速燃烧缂丝衣料,灼烧着他干瘦的肉,疼痛遍及全身,渗进了骨头。
“大人!大人起火了!”周遭的修士纷纷呐喊起来,急得好像火要烧到他们身上似的。
杜骆拼命压制身前猛火,使出千般力都毫无转圜,他眼珠子紧紧盯住明霄,边发狂边想剐下他的皮:“好啊很好!你以为你逃的掉吗?我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遭了,方才那一掌已是拼死之力,他不可能再使出来,这老毒物太能撑了。
“啊——”杜骆再吼一声,气震长空,密林中绿叶尽数掉落。
明霄将视线拉向天空,只见延绵不断的黄褐色烟柱从四面飞来,如游龙般盘旋在密林长空之上,天很快烧成了一种妖魅而奇异的色彩,妖火肆无忌惮的想毁灭一切。
轰隆隆,妖火之下,所有人都无法喘息。杜骆手底下的人四散而逃,轰隆隆,一个也逃不掉。
不好!他在引妖火,设雷劫!
“别怕,这可是九尾狐的妖火,只要碰一下保准你连渣都不剩,你知道上一次因妖火死的人是谁吗?”
“住嘴!”
杜骆充血的黑色瞳孔死死盯着他,整个身体慢慢与焰色融为一体,“是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孤鸣山的亲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住嘴!”
最后,杜骆消失在了焰火中。
妖火覆盖了整片天空,林子里仍有叫喊声,脚步声,妖火一滴滴地降下来,掉到树上,树枝燃起来了,落到人身上,衣服燃起来了,那些修士翻滚,推搡,四处窜逃。
明霄借力坐了起来,想思索点什么,又觉得这辈子实在荒唐,他苦笑着闭上了眼。
走不出去了,这辈子,挨过揍也揍过人,无爹无娘也无依靠,就这样闭上眼化成灰也好,风一吹,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走?”混沌之际,耳边突然传来清冷的年轻男子的音色,他睁眼,只见一个戴着面纱,身材修长的白衣少年站在他身前。
明霄看着眼前的人,再一看周围,妖火绕过二人张狂地燃着,他居然能如此淡定。
“你是?”
少年:“不重要,你该走了。”
明霄疑惑:“去哪儿?你是阎王?”
“到了便知。”
白衣少年抬抬手,明霄便消失不见。
他环视四周,除他所站的那块地,林子已被烧尽,火势还在蔓延。
白衣少年默想,以夏侯明霄现在的能力,还藏不住身上的东西,消失一阵也好。
事发这么大,九天的人也该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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