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死一线

朔阳城,临时征用的将军府邸,如今成了天子的行在。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里间的卧房,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极旺,热浪烘人,却似乎依旧驱不散那股从榻上之人身上透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萧霁躺在厚厚的锦被之中,整个人陷入进去,快被那沉重的被褥吞噬。覆眼的白绸已被换成另一条干净的,脸色是一种带着灰的苍白,唇色白得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唇角和偶尔因咳嗽而微张的唇缝间,还残留着拭不尽的血丝。

他呼吸极其微弱,时而急促浅喘,时而漫长地停顿,好似下一口气会接不上来。偶尔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每一次都像是要耗尽他最后一丝生命力。

三四名随军的、以及从附近州府紧急征调来的老太医,围在榻前,个个面色凝重,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银针、药罐、纱布散落一旁。他们轮流上前诊脉,每一次手指搭上那冰冷瘦弱、几乎摸不到脉搏的手腕时,眉头都锁得更紧。

“如何?!”萧胤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就站在榻边,寸步不离。

玄色戎装未换,上面的血污已然干涸发暗,肩臂处一道深刻的刀伤草草包扎着,渗出的鲜血将绷带染成深红,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榻上的人,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混合着恐惧和偏执。

一夜之间,这位年轻气盛的陛下好像瘦削了许多,下颌线条紧绷得如同刀锋,整个人都神经都紧紧绷着。

“回、回陛下……”为首的太医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发颤,“王爷……王爷本就元气大伤,旧疾沉疴,此番又受尽折磨,风寒入骨,五内俱损……脉象……脉象已是微若游丝,时有时无……恐、恐是……”

“朕不要听这些!”萧胤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暴怒和恐惧而扭曲,“救他!朕命令你们救活他!用最好的药,无论什么代价!若他有何不测,朕要你们全部给他陪葬!”

森冷的杀意毫不掩饰,吓得几位太医魂不附体,连连磕头。

“臣等必定竭尽全力!只是……只是王爷身子实在太虚,虚不受补,许多虎狼之药根本不敢用……如今只能用参汤吊着一口气,再以金针渡穴,温和滋养,希望能……能激起一丝生机……”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萧胤厉喝。

太医们连滚爬爬地起身,再次忙碌起来。有人小心翼翼地撬开萧霁的牙关,将温热的参汤一点点渡进去,却大半沿着嘴角溢出;有人屏息凝神,将细长的金针缓缓刺入他周身大穴,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一件琉璃器皿。

萧胤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如同焊在了萧霁脸上。他看着那毫无生气的面容,看着那连参汤都难以咽下的虚弱,看着太医们束手无策的绝望……

每一刻都是凌迟。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绪,都被榻上那人微弱的呼吸牵动。那人呼吸稍一急促,他的心就提到嗓子眼;那人呼吸骤然停顿,他的心脏也随之揪紧,直到下一次微弱的气息续上,才敢缓缓喘息。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

谢德顺几次端着膳食和伤药进来,皆被萧胤挥袖扫落在地。

“滚!都滚!”

无人再敢劝谏。整个行在如同被无形的冰层冻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与压抑的呜咽和侍卫的低喝阻拦。

“让开!让我进去!王爷……我要见王爷!”

一个浑身尘土、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干涸血污和泪痕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破了侍卫的阻拦,扑倒在卧房门口!

是郑玉!

他显然经历了极大的磨难,身上多处伤痕,一条胳膊用布带吊着,脸色憔悴不堪,唯有一双眼睛,红肿着,充满了焦灼和悲恸。

“陛下!陛下!奴才郑玉……求见王爷!”他重重地磕下头去,声音嘶哑破碎。

萧胤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利剑般射向郑玉!

“你还活着?!”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唯有冰冷。乌尔汗的谎言不攻自破,但他此刻毫无心思去计较这个。

“是……奴才无能……未能护住王爷……被狄戎贼子所擒……拼死才逃脱……一路寻回……”郑玉泣不成声,跪行着想要靠近床榻,看清主人的状况。

当他看到榻上那形销骨立、气若游丝的身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发出一声哀鸣,几乎要晕厥过去。

“王爷——!!!”他扑到榻边,颤抖着手,却不敢触碰,只能看着萧霁惨白的脸和微弱起伏的胸膛,泪如雨下,“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萧胤没有阻止他,只是冷冷地看着。

郑玉的出现,无疑只是这无尽绝望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然而,郑玉的哭声似乎惊扰了榻上的人。

萧霁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吵……”

声音虽微弱如丝,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

所有太医的动作都顿住了!

萧胤猛地扑到榻前,将郑玉撞开。他死死盯着萧霁的脸,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皇叔?皇叔你醒了?你能听见朕说话?”

郑玉也瞬间止住了哭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

萧霁并没有真正醒来。

那似乎只是极度虚弱下,无意识的反应。但他的呼吸却不再那样断断续续,多了一些平稳。

为首的太医惊喜交加,连忙再次上前仔细诊脉,片刻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陛下!陛下!王爷的脉象……似乎……似乎稳住了些许!虽仍极其微弱,但……有一线生机!有一线生机啊!”

萧胤高大的身躯轻微地晃了一下,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他猛地伸手扶住床柱,指节用力泛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却让他感到一丝活着的实感。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依旧跪在地上、又惊又喜、泪流满面的郑玉,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些许暴戾:“你……过来。”

郑玉连忙爬上前。

“皇叔平日……病重时,都用什么药?如何调理?”萧胤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太医,一字不漏!”

“是!是!”郑玉点着头,连忙抹去眼泪,哽咽着,开始仔细回忆,“王爷畏寒至极,地龙需时刻烧旺,但不可过于燥热……用药需极温和,主以老参、黄芪、当归温补气血,佐以川贝、杏仁润肺止咳,分量需轻,多次分服……忌用一切虎狼之药,尤其是附子、肉桂之类大热之物,用之反而……反而……”他看了一眼陛下,不敢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太医们听得连连点头,如获至宝。他们之前不敢用药,正是顾虑于此。如今有了这些日常调理的细节,心中顿时有了底。

新的药方被迅速拟定,汤药被小心翼翼地再次煎煮送来。

萧胤亲自接过药碗,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下郑玉在一旁帮忙。

他坐到榻边,极其轻柔地扶起萧霁,让他靠在自己未受伤的肩头。那身体的重量轻得他心头发酸。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吹了又吹,才一点点喂到萧霁唇边。

这一次,或许是郑玉所说的药方对了症,或许是那微弱的一线生机真的起了作用,萧霁虽然依旧昏迷,但吞咽的反应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至少有一小部分药汁被咽了下去。

萧胤的心,随着那一点点被咽下的药汁,一点点落回了实处,虽然依旧高悬着,却是有了底。

他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着药,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萧霁的脸。那双深紫色的眼瞳里,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与心疼,混合着一丝偏执的占有。

皇叔,你吓死朕了。

你不能再这样吓朕了。

从今往后,你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待在朕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朕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将你从朕身边夺走。

喂完药,他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不肯松开。郑玉想上前接手,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他就这样抱着他,感受着怀中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和心跳,如同拥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长夜漫漫,但至少,那盏微弱的生命之火,未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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