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些时日该去节帅府的时辰,萧景姝来了芳茗居。
戴着帷帽,没有露面,没有出声,刚到门前便被早就守着的阿喜引进了最好的那个厢房。
卫觊正歪在美人榻上读书,漫不经心地抬眼望过来,微微一笑道:“看过表妹的真容后,总觉得这副模样太过寡淡了。”
照理说这个时辰他也该在剑南节帅府的,即便想出门也要有节帅府中的侍从盯着。不过昨夜七娘给的那几张面具起了用处,足够混淆视听。
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萧景姝没搭理他,目光落在了他所读书的书封上——《梦行记》。
天盛大帝生而知之,异于旁人,曾于梦中观此后数千载王朝更迭,遂作此书。
太女卫里自然有,不过萧景姝还没有读。老师说得先将大帝数十载的手稿看透了,才能体会出《梦行记》的惊世骇俗来。
卫觊自然察觉得到她的目光,合上书道:“你好歹也算辛随的学生,她应当让你读过这个?”
“没有。”萧景姝越过他,在茶案一侧坐了,“我还在看大帝的手记。”
啧,又是他没见过的好东西,当年太女卫残部逃出长安时并未留下大帝的手记。
卫觊随手将书扔在了美人榻上,走过去在萧景姝对面坐了。
昨夜他允诺这几日给她讲一些旧事,以及金陵的局势,这对他们都有用。
“原本今日是想和你从头到尾捋一捋当年潼关的事。”卫觊拿出了一张名单,面色有些古怪,“谁料写了写,竟发觉活着的已没有几个,死了的几乎全是不得好死。”
官场里不得好死的人太多,原本没怎么在意,昨日才惊觉是有人在蓄意报复。
公仪仇,复仇的仇。
名单上最惹眼的无疑是武德太子。
当年潼关被攻破,先帝南下避难,当时的太子却留在了长安,遥尊先帝为太上皇,自立为帝,改年号为武德。
先帝自然不肯,可又不愿担半壁江山尽数丢失的责,立了年仅五岁的小儿子为帝,却未改元,仍旧把持朝政。
大晋有血性的儿郎太多了,许多人看不上先帝弃了都城,自愿追随武德太子。
兵马粮草都充足,武德太子也打出了些名堂,不过到底还是死在了战场上,死得比先帝还早。
等等——
萧景姝悚然想到,陆氏兵将亡于潼关鱼武德太子带兵不过也就差了月余。
那武德太子用的那些兵马粮草,或许是本该属于陆氏的。
萧景姝看完了那张名单,几乎都是已逝的大员的名字,绝对不全面。或许是时间太久远卫觊知道的不全,也或许是他不想让她知道全。
毕竟公仪仇恨谁、想要算计谁,该是她向卫觊提供信息。
死了的人用处不大,难怪卫觊说“原本”想讲这个。萧景姝将名单团成一团扔进了茶盏泡烂:“那表哥如今打算讲些什么?”
卫觊挥了挥手,命人将案几上的杯盏碗碟全都撤下,摆上了棋盘。
他淡淡道:“讲一讲哪些人会妨碍到我。”
萧景姝想起昨夜自己对卫觊说过的话。
“公仪仇对我们这些姓卫的恨之入骨啊,定然也会妨碍到表哥的大业的。”折扇抵在她的喉咙上,仿佛下一瞬就能击碎她的喉骨,可萧景姝面上却带着笑,“我回去扰乱他,再刺探些消息,不正好对表哥有利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表哥你手稳些,杀了我,谁来给你解毒呢?”
于是今天,她坐在了这里。
萧景姝心中一哂,并没有接过卫觊递过来的一盒白子,面色无辜道:“表哥,我不会这个。”
其实是会一点的,但不想和卫觊这种人对弈,会暴露太多。
卫觊便没再勉强她,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落下第一枚棋子的那一瞬,他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说:“我要在长安登基。”
长安……旧都长安……辛家姐妹说过长安万年县的县令是卫觊的人。
萧不言似乎也说过,收复西北后朝廷派来了许多官吏,拉帮结派鱼龙混杂,他踢走了一大堆,留下的几个可靠的都和卫觊有点牵连。
真是早早就开始布局了啊。
萧景姝缓缓道:“也该如此,金陵到底是比不上长安的,长安才是龙气所在之地。再者……”
她含糊道:“刘相公在南方经营得也太久了。”
从隆庆二十年直言劝谏被先帝贬至江南到如今,足足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政纪斐然,党羽也越来越庞杂,几乎遍布整个大晋。
是国之忠臣,国之柱石,可只是先帝一人的忠臣。卫觊是他的学生,可又与他道不同,卫觊要走天盛大帝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只是老师,金陵的整个朝廷都是烂的。”卫觊叹了口气,“十六年前在长安时就像一块烂疮了,将这疮挪到另一个地方,难道就会好么?”
不会,它只会越烂越大。
所以还是另起炉灶的好,更何况这个炉灶本就是百姓心之所向——西北都平定了,哪有不回旧都的道理?
想法是个好想法,只是……
萧景姝扯了扯唇角:“那妨碍你的人估计会多得不得了。”
如今长安依托西北,不过彻底安稳了几年,还未经多方势力染指,有几个人愿意放弃经营数年的地方再去别处扎根?
“这是必经之路。”卫觊又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登基前把该杀的杀了该敲打的敲打了,登基后就能赶紧做正事。”
大晋的路子从先帝上位那年开始就偏了,想掰过来要费不少力气,他可不想登基后再与这些人扯皮。
萧景姝本觉卫觊这话狂妄,细想却又没错。如今西北与剑南暂且同他是一道,金陵城中他虽在朝堂上没多少势力,可却牢牢掌控着禁军。真生出乱子时,禁军可比那些相公尚书们好使得多。
“表哥还是同我说说想要拉拢哪些人罢,这样说快一些。”萧景姝叹了口气,“朝堂上的人还是不够用啊。”
卫觊饶有兴味地看向萧景姝:“表妹这样聪明,难道看不出我能拉拢的有谁么?”
方才他的神情还是淡的,此刻却又轻佻暧昧起来,让萧景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开国之时朝堂多用关陇、河东望族为官。萧景姝在心中盘算,可这些望族经几任帝王打压,加之近年战乱,早就慢慢凋零了,如今南方这些人卫觊又不会重用,那剩下的只有……
河南道琅琊、徐州、青州一带的望族。
譬如琅琊萧氏。
萧景姝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张了张口,有些干涩道:“……当年先帝宫变,少不了河南道萧氏等望族的支持。”
她猜到了卫觊想做什么了,显然卫觊也看出她已经猜到,虽不言语,唇畔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萧景姝继续道:“当初康贼叛乱自河南道始,他们也未尽全力阻拦。”
河南道望族与其他地方望族最不同的是,他们最大的目的是留存下去,其次才是权势。
因此他们可以在帝王们打压地方豪族时毫不犹豫地献上忠诚以求不被清算,也能在皇权式微时不闻不问不冒头,低调保全自身。
就连当初陆氏死得那样惨,身为姻亲的萧氏也没为陆氏出太多头。
即便萧成安再心悦陆琼,也未辞去朝堂上的官职。先帝与中和帝都怕他因陆琼记恨皇族未敢重用他,他却仍旧坐到了御史大夫的职位。
且萧家这一代女儿更多,姻亲结得格外广。
萧景姝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低声道:“表哥,我是假的——我不是萧氏的女儿,萧成安心知肚明。”
“那你面色为何这样难看?”卫觊挑眉打量着她,摩挲了一下手指,“是因为心里明白,我娶你这件事极有可能成真么?”
萧景姝抿平了唇角。
先不说旁人,她相信公仪仇会很愿意把她塞到卫觊身边给卫觊添乱。只要公仪仇同意了,萧成安也乐得献出她一个假女儿换萧氏与卫觊结盟。
即便她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也不要紧,因为她是卫氏的血脉,必要时暴露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说过,我不想同卫氏扯上一丁点干系。”萧景姝深深呼了口气,“你最好不要过分透露我的真实身份。”
卫觊欣赏着她疏离戒备的神色,笑了一声:“自然不会透露给太多人……毕竟我如今姓卫,让太多人知道你也姓卫,我可就娶不成你了。”
他柔声道:“我可不想被扣上乱/伦的帽子。”
萧景姝陡然想起那日她唤萧不言“兄长”时,他僵下来的脸色与低声的呵斥。
她听得懂对面这人话中的暗示,他是在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同他合谋,便别再去接近萧不言。萧景姝本就打算远离萧不言的,可这种意味从卫觊口中透露出来,却让她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恼怒。
这份古怪的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就生气了,不乐意了?”卫觊眼中流露出点状若讥讽的怜悯来,伸手捏住了萧景姝的下巴:“与虎谋皮就要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这样浅显的道理,这么聪明的表妹怎么不懂呢?”
卫觊的拇指抵在她的下唇,萧景姝不喜欢这样的姿态,低了低头,狠狠咬住了他拇指指节下处!
萧景姝用的力气着实不小,可卫觊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那手指不是自己的。
这让她心头生出一股挫败来,嫌恶地吐出那根手指。极深的一个咬痕,上半截手指因血液不畅隐隐发青——明明看着很痛。
“你离开后我想再见你还能有几种法子?我不信你没猜到我的打算。”卫觊动了动那根被咬轻的拇指,嗤笑一声,“还是你太在意萧不言要为他守节?”
他的眉目有些冷:“若真是如此我们的交易还是作废为好,我怕你克制不住自己在萧不言面前露了陷,反倒把我和他的结盟给作没了。”
萧景姝冷笑一声:“好啊,那就终止我们的交易好了。”
她起身要走,下一瞬却被用力拉了回来,跌坐在了棋盘之上撞乱了棋局。
萧景姝微仰起头对上卫觊难看的脸色,目光却是锋利的:“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是交易,既是交易,便别在我面前摆那副傲慢嘴脸!卫子望,我给的诚意可足够了!”
“给我下毒算什么诚意?”卫觊反唇相讥,“你若是真有诚意,就该嫁给我给我生个女儿,我自会安排好你们母女日后的去处……”
萧景姝抬手要扇他的耳光,却被钳住了手腕,另一只手还未抬起就被紧握住了。卫觊“啧”了一声:“没说两句就要动手,养气功夫太差。”
这人真是令人讨厌极了,被她闹上一闹,便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了。萧景姝虽还想给他两脚,但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只皮笑肉不笑地问:“郡王还有别的指教么?”
卫觊“唔”了一声:“自然是有的,不过今日暂且到这里。”
那个戴了面具的替身只适合在不重要的事上遮掩个一时片刻,他还是得回去应酬的。
他放开了萧景姝的手腕:“往后每日晌午你便来这个厢房找我,若有什么要紧事,我自会去你住的地方。”
萧景姝还有得是事要忙,因此走得毫不留恋,连句客套的道别都没有。
在她走后,一直守在厢房门口的阿喜才进来,一进门便瞧见自家主子在看着拇指上的齿痕出神。
他刚想问要不要取些药酒涂一涂,瞧见卫觊的神情后又把话吞了回去。
“牙尖齿利,咬得挺深。”卫觊“啧”了一声,“多久没见过气性大成这样的小娘子了,真是被萧不言惯坏了。”
但无论她如何行事,却惹不出人的厌恶来。
卫觊心道,真是有本事,也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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