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页目向与稻谷田季出行已久,透过车窗风景判断,已来到一处渔村。车行于山岭之上,村子在谷底一览无余:密密麻麻的棚屋扎堆建造,像是无纸可书写的字;空气中弥漫着腥臭与**的气味;灰褐色的人影隐在破旧的木板之间,好似被污黑海水推上岸的死鱼群。
稻谷田季好心告诫:“木向君务必小心,这一带多有刁民拦路,切莫起什么善心,无须理会方能平安度过。”
页目向尚不解季君何意,便觉车速趋缓,似有停下迹象。他刚想探头去看路况,无数只手便猛地拍打车窗,惊得他向后猛撤一步。
“这是什么山兽?”
稻谷田季叹道:“都是些穷疯了的渔民。木向君,你且往车尾去,在下自有办法。”正说着,他拔出竹刀立于身前,低喝一声。一股巨风以其为原点迸发而出,排山倒海般震退了爬车拦路的人群,硬生生开出一条通路。
车继续行驶。页目向看向那些被吹得四仰八叉的人,忍不住道:“罪过,罪过。”恍惚间,他瞥见一抹赤色照进了那片灰褐色地带。“那是?”页目向无意间发问。季君收剑正要入座,闻言也朝远处望了一眼,沉声答道:“以前我还住在村里时,大人们管他们叫‘贵人’。”
过了一阵,又有一辆车路过渔村岭。伏倒的人群再度爬起,一瘸一拐地堵在车前。司机无意相让,竟作势要往前碾,试图逼退人群。木弈轩以为是山匪拦路,正想出手相助,却听司机嘟囔道:“早知这一站非得赔些进去才过得去!”说完便向窗外扔了数颗银福珠。人群顿时齐齐扑向珠子,车前瞬间一空,司机急忙加速驶离。
斯堪曼突然举手示意要下车。见司机不理,他使了个移形术,拉着木弈轩一同下了车。
木弈轩还未及发问,斯堪曼先答道:“见着个熟人,不如去打个招呼?”
“什么熟人?”
“芃丝。”
木弈轩略显讶异:“在车上瞧见的?你可确定没错?”
斯堪曼点头:“横竖已落后页目向一步,不如去找芃丝问问,或许另有些收获?”
木弈轩本还有些犹豫,见斯堪曼已朝着渔村深处走去,也只好跟上。
与公路上狂放的民风不同,棚屋之间多了几分含蓄与克制。村民们大多沉浸于手中的活计,只愿分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钉在你身上。木弈轩被盯得心里发怵,小声道:“我并不觉得芃丝是那种会与民同乐、深入采风的艺术家。不如先回去找到向哥要紧。”
斯堪曼笑道:“你看前面那户——门口有人偷窥的那户,芃丝一定在里面。”
木弈轩半信半疑,假装路过朝里瞥了一眼。屋内那衣着鲜艳、容貌倾城的人,不是芃丝又是谁?他对坐着一位身披粗布的美少年,而门口那两人,与其说是偷窥,不如说是盼望——盼望着那抹红也能沾染到自己身上。
芃丝虽在屋内,目光亦在评点屋外行人,凡路过一人,必在心中留下一句外貌的点评。待他与斯堪曼视线相接,正暗叹又得一绝色可用,却后知后觉来者不善,登时冷汗直冒,拉过身旁美少年便要夺后门而逃。
木弈轩取出铃铛左右摇动,催生藤蔓直取芃丝。芃丝故技重施,架起蜃楼步佯攻,实则闪过藤蔓掠至街上,撂下怀中少年,转身欲走。
斯堪曼飞身上前,口念法诀,指间掐出数道玄色戒圈向芃丝套去。芃丝中招,顿觉身负千钧,却挣脱不得,惊慌喊道:“诸位前辈救我!”
刹那间,几名红袍商人破开棚屋,齐向斯堪曼杀来。木弈轩抽出藤鞭拽下一人,斯堪曼则化身夜蝠,数处飞掠。红袍商人们见识到这等手段,明了不是对手,忙施展那方孔钱元的绝活,一同遁走。
木弈轩收铃问道:“这是什么术法?好生诡异,竟像掉进钱眼里,寻也寻不着了。”
斯堪曼亦不明所以,闷不做声。先前被撂下的美少年却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下,恳求二人带他离开。
男孩看上去与煜朱年岁相仿。木弈轩见斯堪曼不作反应,便将他扶起:“怎么好端端跪下了?可别是叫我们误会了。”
男孩说的是歌乐语:“先前红袍大人许诺要带我去平京都!我一见二位大人,便知你们更有来头!”他见木弈轩面露狐疑,心知语言不通,便机灵地指了指岭上的道路,又指了指天上的云。
木弈轩仍是不解:“他要我们去哪儿?”
斯堪曼道:“八成将我们当作另一个芃丝了。”
“什么意思?”
“人贩子。”
木弈轩顿感悚然。斯堪曼却又道:“亦或是星探一类。性质相仿,只不过多了些‘不情不愿的自愿’罢了。”
“你从何得知?”
“容貌姣好的落魄少年,与达官贵人的故事,我听得可不少。有空说几个给你听便是。”
“若真要带他上路,怕是不太现实。我们尚且不知去向,又如何搭救得了他?”
“不必理会,先回大路,看能否搭上下一辆车。”
留守棚屋的村民皆躲在角落偷看,不敢上前阻拦。木弈轩见他们受了波及,屋舍破败,人人带伤,心生不忍,便摇铃再度唤出根木,粗略修补各处建筑;又从袋中取出几丸丹药揉碎,将粉末洒向空中,念动咒诀。绿色荧光如流萤般漫入众人身体,伤口处传来酥痒之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她十分享受这善举,笑盈盈地欲唤斯堪曼一同乘车。未及出村,那些刚恢复的村民竟纷纷追来,抄起鱼叉、扫帚,欲将她驱逐。
木弈轩愠怒:“这是什么道理?”
斯堪曼鄙夷地扫视着那些双目圆瞪、却面带惧色的村民。
村民们见木弈轩反而停步,又吵嚷起来,最终推出一人上前交涉。那人喊道:“你的!快快地走!”
木弈轩攥紧拳头,转身便往岭上走去。斯堪曼冷哼一声,昂首离去。
二人在站台候了片刻。待木弈轩气渐消了,她忽然想到一事:“车会在这站停吗?”
“便是不停,我也有法子上去。”
正说着,一位身着工装的大爷出现在站台,在告示栏贴了张新告示,不一会儿便离开了。木弈轩闲来无事,凑上前去看是什么内容。只见“通缉”两个大字赫然在目,旁边竟印着自己的画像。她难以置信地惊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斯堪曼皱眉道:“怪不得他们要赶你走。只是,为何单放你的画像?”
“对呀!曼哥你才更该是他们的眼中钉……”见斯堪曼白了她一眼,木弈轩讪讪地收了声。
“想必是红袍在背后运作,不愧是传媒大亨。”
“那怎么办?公车肯定不能坐了。”
“这有什么?这告示还新鲜得很,难道担心车上已有人读过并认出你?等到了平京都,只要别招摇过市,没人会留意你。”
木弈轩虽仍有些疑虑,但听斯堪曼如此说,也不便再多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炎煜朱再度清醒,已身处牢狱。昏暗逼仄的室内除了一张草铺,几乎别无他物,谷草隐隐散发着一股霉味。
“卫官呢!”炎煜朱怒拍牢门呼喊,立时引来狱卒呵斥。那狱卒见又是这好生事的异邦人,扭头便走。
“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给我回来!”他又嚷了一阵,见投诉无门,只得悻悻住口,思索对策。
值班房内,另一名狱卒笑道:“那小子真把卫城厅当自己家了?”
刚巡查回来的狱卒骂道:“莫说不是他家,就算是他家,也是我们做主!”
“可他是青龙籍,你说……”
“照老规矩办。我倒盼着来个金发碧眼的才好。今晚子时红袍大人会来例行公事,都仔细守着,莫坏了规矩!”
炎煜朱心中盘算:“这牢门确实结实,硬闯不易,却不知要关到几时?若时日恰当,正好免去我风餐露宿。等向哥他们寻来,一番解释便能赎我出去;最不济遭遣返,也能省下一笔路费。”想到此处,倒也心安理得起来。
时至午夜,牢狱深处传来一道开闸声,随即是窸窣脚步声。几名红袍人举着蜡烛,悄步巡过每间牢房,那梦中的人便坠入了更深沉的梦境。
炎煜朱只觉这一觉睡得格外酣畅,再睁眼时,周遭景象又变:几十张并排的上下铺罗列于一间巨室之中,床距狭窄,仅容两人侧身通行。随着众人陆续醒来,人声愈发嘈杂。几名红袍人举着铜锣锵锵敲响,震耳的金鸣盖过喧哗,霎时惊醒了所有人。
为首的身形一动,高声喊道:“你们都是罪人!你们要戴罪修行!”唬得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嘴快,喉头刚滚出一声“为……”,红袍一指他,身旁两名打手当即上前将其架出。红袍抬手便是一记响亮耳光,厉声道:“规矩!”这一声落下,所有目光尽数垂下,无人再敢直视。
“你们要修习艺术、传承艺术、发扬艺术!”红袍商人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有了前车之鉴,即便他前言不搭后语,神叨叨呼着些不知所谓的话,也无人敢贸然接茬,只屏息等着他下文。
“我们经过深思熟虑、多方考究,已为尔等备下最适宜的修习内容。因材施教方是上道,所有人的教材,皆是独一无二!”他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惶惑的脸,“勤恳修习,尔等才有达成救赎之日!”
炎煜朱压根听不懂他们在呜哇些什么,一直尝试调用天目神通,却屡屡失灵,心头不由暗骂:“总爱搞些上不了台面的手脚,我倒要瞧瞧,你们又在唱什么大戏!”
红袍按部就班地安排着,先分组,后评测。待炎煜朱被引至跟前,红袍上下打量,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点头道:“门面倒是周正。来,开口试试。”见炎煜朱充耳不闻,毫无反应。疑道:“青龙国人?”于是又派上翻译让他唱歌。
炎煜朱心头烦躁,索性扯着嗓子胡乱嘶吼了一通。
红袍听得眉头紧锁,当即摆手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点评:“罢了,以后不必开口了,对嘴型便是。再让他跟着做几个动作瞧瞧。”
翻译员又教他模仿几个基础舞步。炎煜朱心中不耐,也只是敷衍了事地晃了两下。
“可惜了这副好皮囊,”红袍面露嫌弃,下了定论,“往后便去演戏吧。”说罢,他挑了本手册塞给炎煜朱,便不再多看一眼,扬声道:“下一个!”立刻有人被引着上前,接受新一轮的“验身”。
炎煜朱随手翻开那本厚册,见竟是青龙文字,倒是贴心。前十几页密密麻麻排着每日训练的安排,夹杂着诸多饮食忌口;后面则全是人物设定档案,名字取得洋气,叫“佛朗明戈”。从家世背景到生活癖好,无不细致描摹,更有诸多细节演绎指导。
他正疑惑怎么才入门就发剧本,一旁的翻译凑过来低声道:“这可是你今后要演的角色,一丝也错不得,万万不可穿帮!”
听这一说,炎煜朱也郑重起来,低头细读几页。谁知越读越不对劲,越看越恼——这哪里是什么角色剧本?分明是教人如何高价卖弄皮肉的下流学问!
他心头火起,只暗暗立誓:“先容你们猖狂,待我休养几天,定要去报官!”
此处按下不表。话说炎煜朱那两堂兄弟,早先假着要带他回府的名头溜了出来,在外游玩了好几日。眼见盘缠将尽,才想起正事未了,不免相顾忧心。
“哥,要我说不如就此回去,"石澜沧试探道,"只回主事说煜朱早先已离开秦淮,不知去向,我们没能赶上。”
岩嶙抬手给了他一个头栗:“那必得罚训三月!你愿意受就自己回去复命。”
澜沧吃痛捂头:“那总不能指着空钱包喝西北风吧?”
“依我说找个零工度日。等主事发觉不对,派人来寻时,再装作已经十分尽力的样子去碰头。如此既免罚,还能在外多逍遥些时日。”
澜沧喜道:“真是好办法!”
二人遂在秦淮城中转悠,恰遇一米铺招挑夫。这活计正合卖力气,又得工钱日结,俱各称心。他二人在家练就一身力气,一担能挑双倍米袋,往来如风。那米铺掌柜本是个和善人,见他二人这般勤勉,越发青眼相待;众伙计也都是淳朴性子,相处甚欢。这般差事,着实难得。
当差未及两日,掌柜忽私下寻他二人说话。原是要在东海举办什么要紧大会,人手短缺,需从各分店抽调人手帮衬。掌柜见他二人像是见过世面的,又一身力气,便决意派他们前去充数。他二人难得出次远门,自然高兴应允。冥冥中,或许真有缘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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