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你自己信吗？”

升卿奇怪地看他：“字字出自肺腑，为何不信？”

她看着格外坦然，王循然一时半霎竟迟滞住了，升卿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少君，你今年年岁不大，心眼却很复杂，虽说世上好人难遇，坏人却也没那么多。比如说我，”她一脸正气，抬手指着自己，“我便是真心实意想帮助少君你的。”

王循然眼神锁定于她，她神情愈发真挚，睫如鸦羽扑闪扑闪后，蓦地一笑。

王循然收回视线，敛目道：“在我伤好之前，你不要离开洞穴了。”

“为何？”

“我怕如此真心实意的人，什么都还未替我做成，便需要我为她收尸了。”

“……”

言归正传，自二人落于此地后，一切尚算是风平无波，先前那冒出的那小妖瞧着不足为惧。但听那小妖言，以及这明眼便能瞧出的诡奇环境，升卿心下思忖，现下最要紧之事还是尽快离开这伏妖渊。

她行动自如，而王循然虽醒了过来，还能与她斗嘴，但伤势其实颇重。除却脑后那个血窟窿，他的右手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似是伤到了神经，怕是连剑都难以握紧了。

升卿叹了一声，道：“少君，你贵为仙门之首风举门的唯一少君，身上不曾携着什么极品丹药吗，上品也行，实在没有，中品也能略微缓解眼下困境。”

“有。”

升卿本是不抱希望地一问，怎料他真有，那为何不曾拿出？她试探着开口：“那少君为何不快些服下，伤口才会好得快。”

王循然瞥了眼她，道：“我动不了。”

“丹药在何处？我帮少君。”

“你拿不了。”

升卿一顿：“为何？少君不若先让我试试？”

王循然目光与她相接：“你已经试过了，在腰间乾坤袋中。”

王循然苏醒之后便发现怀中的乾坤袋不知何时换了个位置，还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升卿向下移目，瞧见了那个金纹黑袋，顿时恍然：“这原来是乾坤袋。”

她又看向王循然，疑惑道：“可我看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

王循然淡声回道：“乾坤袋认主，除我之外，无人可用。”

行罢，升卿垂头丧气地靠回石壁，贴于冰凉的壁上。王循然看她一眼，心下念起，开口又道：“其实还有一法。”

升卿抬眸：“什么办法？”

“你以法力为我疗伤。”

升卿一愣，眸光顿于王循然身上，见他神色平静，像是随意而道，并无其余特别目的。她双手不自觉攒紧，并未急于回应。

这自是……绝对不行的。

此前她于紫藤林中释放妖气，以及方才以妖气震慑和安抚青影，皆因心中有九分肯定王循然无法发觉。毕竟紫藤林中杂味弥漫，而刚刚王循然尚且昏迷不醒。

但现在不同，她虽用冠缨隐去了周身妖气，但若大肆动用法力，妖气势必四溢而出，届时王循然定能察觉。更何况直接将法力往王循然体内运输，那与自投罗网有何异？

她假装沉思熟虑，拒道：“我是吉兽，修行法门独特，法力恐怕与你并不相合，强行相融，一旦反噬，于你我皆是不利。”

“可此为当前最佳之计，不试试，怎知可行与否？”他语气并不逼迫，但异常平和的态度反倒让升卿更加坚定了绝不允诺此法的念头。

她绞尽脑汁地苦思回拒之言，恰逢此时，洞外传来喧豗一声。

升卿赶忙起身：“我去看看。”

“不准去！”王循然猝然爆发出一声冷喝，升卿回首，发觉他面色变得煞白，额间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怎么了？”她脚步迟滞，犹豫顷刻后还是停了下来。升卿走回去，到王循然身前蹲下，本想细细看下他的状况，却不想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王循然又道了一遍：“不准去。”他指节用力到泛白，许是已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但对升卿而言仍是可轻意挣脱，但她没有。

王循然态度实在反常。

“我不去了。”升卿先是安抚道，待他紧绷的神情稍缓后又道，“你是不是……知道刚刚那是什么？”

王循然仰首倚着石壁，少年身形清癯，颈间淡青色的血筋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十分分明，此刻正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着，透明的汗珠滑落，留下细细湿润的痕迹。

他断断续续地道：“这伏妖渊的妖……皆为，为我父亲昔年所降。我记着，有万夷原的移山妖，东海中常年袭船的甲妖，源水村十灭十生的白丧女……诸如此类，种种难数，皆是恶贯满盈的大妖，你我之力，难以正面相抗，等我伤好，我带你另寻他路。”

移山妖，白丧女……升卿默然，巴陵地势偏远，她常年居于深山，并不知晓这些妖的名声。但从王循然言辞之中，足以可见其分量，只是……

升卿望向王循然，缓缓道：“我们等得到那时候吗？”她将目光投于什么也瞧不见的洞外，“我觉得，它们快过来了。”

王循然半阖着眼道：“我法力在逐渐恢复，半炷香足矣。”

“……好。”升卿低声应道。

王循然说完便闭上了眼，一动不动的，惟起伏的胸膛提示着他还是个活人。他仍钳着升卿手腕，升卿试着往回扯了扯，没用多大力度，未让王循然松开，反而让其身体跟着向她一倾。

升卿放弃，将他推了回去，而后坐在他身侧。

四周静默，滴水声早已停了。没过多久，王循然睁开眼，他自腰间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琉璃色的丹药，将其抵于唇间含入。

升卿紧紧观察着王循然的反应，见他脸色逐渐红润，闭眸复睁，已不似先前无神。他指间忽闪出一团光芒，随后迅速朝身上点了几下，吐出一口浊息。

“走。”他猛地拉起升卿起身。

二人紧贴石壁蹑足屏息，一前一后地向外行去。临近洞口，王循然脚步渐慢，升卿自他身后停下，低眸看他。

王循然凝目于洞外，但见白雾缭绕缦缦，时聚时散，从间隙中窥得一片昏黑。谁也不知其后暗藏着什么，他们一出这洞穴又会遇见什么。

他后退半步，升卿见其身躯微颤，掰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将王循然推至身后，道：“我来。”

在她向前的刹那，王循然忽又拉住了她衣袖，开口时他声音平缓如常，他并未与升卿争，只是道：“外面是水妖三面鬼，生前为连体兄弟，被水淹死后长出了第三张脸，你只要寻得第三张脸，伤其要害，水妖便会退去。”

洞外渊水升涨，后推前涌漫至洞口。升卿抬步时带起声声水花，王循然紧随着踏入积水中，愈往洞外，渊水愈深，放眼望去已不见实地。他们所在的这处洞穴，右侧是绝路，左侧是狭窄幽深的水道，曲折不见其长，眼前是一片圆形渊水。

王循然于她身后轻声道：“往左行。”他离她极近，呼吸喷洒在她蝴蝶骨下方的正中之处，温度被周遭氤氲之气阻隔，寒意透衣而入。

水渐上涌至膝间，一路安然无事，升卿的心始终悬于嗓子眼。水还在上涨，升卿莫名心弦抖颤，她回头欲看看王循然的情况，岂料身后竟空无一人。

怎么会，明明刚才还在这的……

升卿焦急转身，衣裳拖过水流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她陡然停步。下一瞬间，升卿回首抬起双臂，挡住向她扑咬而来之物。旋即口中速念，面前现出一道莹光，其扩展成圆，倏然放大向着面前之物屏去。

升卿乘隙退后，隔着渊水，与其相视而立。这是一个比王循然略矮些的无发少年，水流源源不断地自其头顶淌下，他皮肤浮肿，面色青白，最可怖的是一双眼睛，瞳仁只有细长的一竖，望之生寒。

升卿僵在原地，将受伤的手藏在身后，同时手中默默蓄力。但少年目不转睛地瞧了她片刻后，身体倏然似无骨般柔软，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态沉入水中。

升卿心内惊愕，顿觉水下的身体部分如有鬼魅裹覆，冷意自脚底升涌，她不安地挪动了两下。抬首，她望向那高不见尽头的崖端，指腹扣入崖壁，却摸到了一手湿滑粘液。

上不去。

升卿咬牙，不愿坐以待毙，她深吸一口气，猛然也埋入水中。水深得发黑，浮泛着不明的絮状物，她模糊着视线左右张望，蓦地瞧见了一滩飘浮四散的墨发——是王循然。

他双臂伸展着，于水中滞缓下沉，不知生死。升卿向他游去，至其面前后本欲直接抓着他向上而去，却瞧见他头下飘出了血。

升卿下意识探向其脑后，指尖蓦地陷入一处软若蚌肉的地方，霎时蚌壳闭合压下，穿透她手指骨节，剧痛钻心。

她吃痛咬唇，用手抵着王循然的肩膀，将他自水中翻了个面。只见他的脑后竟生长着一张人脸，与刚才所见的少年毫无二致，正咧着森森白齿的嘴，上下尖牙间死死地咬着她的食指。

升卿紧蹙起眉头，数道绿影自手心流出，自少年的齿缝间钻入，紧咬她手的牙关登时松动。升卿趁机发力，将手从其口中抽出，迅疾上游，而后足尖猛地一踩他背，借势离去。

那绿影于少年口中仿若数条水草肆意舞动，他被升卿一脚踩得急速下沉，瞳孔静止不动地盯着她向上而去的身影。

升卿逼近水面时，又见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王循然的脸。她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绿影化作一把长剑，剑尖贯穿王循然的身体，升卿握着剑柄往上狠狠一顶，破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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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伏妖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