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来的雨冲袭了景城大学门前的商业街,打碎了街道的喧阗与人潮。
人潮散去之后,独留下一个女孩还呆呆地站在原地,被风雨侵扰的长发化作一缕一缕挂在脸上,她的表情看不分明,但整个人透露出的迷茫与无助,让匆匆擦身而过的路人都有所察觉。
她穿着一条浆白色的长裙,迷迷糊糊地走在路上,就连走出商业街,踏上车行道也没有发觉。青婧不知道此刻的她,脸上是否有一丝慌乱,因为下一刻她就因为精神恍惚而差点撞上来往的车辆。
司机骂骂咧咧,她则沉默不语。在同学们眼中,她本就是个怪人。颜值不高,客观地说不丑。嘴角一颗黑痣老被人说像媒婆,长“媒婆痣”的人被迷信地传为热衷八卦、话痨等,然而她并不聒噪,反而太过安静,在班上没有多少存在感。所以谁又能想到,她会引爆全校舆论呢?
她叫徐影,学校里唯二能称得上青婧朋友的人。
青婧于一次校外兼职中同她结识。她俩出身相仿,都来自经济欠发达地区,为了学费不得不自己打工挣钱。而徐影的家境比之青婧更显糟糕,倒不是说比娲神村那个要啥啥没有的真·与世隔绝的地方更穷,而是青婧出来后,好歹村里人任她自生自灭,不多管教。而徐影生长在传统的重男轻女家庭,她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最末则是众星捧月的小弟。她能出来念大学,是个说来颇为曲折的故事。
在青婧同徐影熟稔后的时间里,断断续续通过几次打工的间歇,青婧才模模糊糊拼凑了个明白。但她知道徐影还有些没说出口,不知如何表述的话语,徐影的每次缄口,或许都代表着一段伤痛的往事。
唯一提起就能让徐影眉眼飞扬的,是在她小学时,来她们村支教的刘老师。虽然刘老师只待了一年,但给予了本身成绩良好,却面临失学危机的徐影莫大支持。徐影说,她初高中的学费,都是由刘老师联系的山外好心人资助。而她能鼓起勇气反抗家里的逼婚,出来读大学,也是刘老师一直在背后鼓励。刘老师告诉她,一定要走出那座大山。
“我们不仅要走出现实的大山,也要走出心中的大山。”
青婧曾随徐影去过几次刘老师家中。她在本市中学任教,是个身材敦实、性情温厚的中年女性。知道青婧的背景之后,她对两个女孩一视同仁。每次她们过去,刘老师总是尽自己所能买些衣物,文具,食品等等赠给二人,想为她们减轻生活负担。本来她就想继续承担徐影的大学学费,然而徐影认为自己长大了,不适合再接受资助。从她找到第一份兼职开始,就坚拒刘老师的资助。
就青婧看来,刘老师的家庭条件确属一般,她衣着普通,样貌平淡,如果在路上碰到,或许很难令人多看一眼。就是这样平凡的一个人,有着比无数人都高贵的心灵。即使冷情如青婧,也不由得对刘老师多出几分好感。比起徐影,她更不愿意接受刘老师的好意。青婧更习惯于独立处理自己的事情,她既然能够靠兼职在学校站稳脚跟,那就没必要再接受他人的帮助。
刘老师遂有些讪讪地,对于这两个坚强独立的姑娘,她既感到欣慰,又有不知如何帮助她们的窘迫。善良对于一些人也是习惯,在刘老师的家里,堆放着这些年她资助的贫困学生写给她的信件。有时候,她会同徐影一起读信,两个人回忆过去在徐影村子里度过的时光。但说到某些时间总会卡壳,刘老师询问的目光从青婧身上转向徐影,而徐影微微摇头,于是刘老师就不再继续下去。
青婧想,这或许就是那个徐影不愿意说出口的禁忌话题,也是属于她和刘老师的共同秘密。
昨夜又下过一阵雨,清晨醒来明显感到席上湿气。青婧忽然恍惚,有一瞬间不清楚自己还在外面那个“文明”社会,还是回到了自小生长的“野蛮”山村。当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她记起自己已经回家。她对于那个“文明”没有太多留恋,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文明”不属于她,或者说,不属于她这个群体。
出房门时,正好看到易恒亦从姐姐房间出来打扫风雨侵袭后的满庭落叶。见着青婧,易恒竟微微面红,对她尴尬一笑。她却觉得无事,不懂易恒这莫名的羞耻感从何而来,毕竟在外面世界,他没少同时踩几条船。船翻了时也没见他愧疚,现在倒是玩起这一套了。不过看姐姐对他的态度,或许姐姐比较吃这个人设吧。
如今易恒算是被她们两姐妹“保”下来,无需去“柴屋”被人挑检。只不过在这里的时间长短……青婧看向正因为严夏的劳作而汗流不止的易恒,青姝则拿着一块蘸了清水的毛巾为他擦汗。青婧望着邈远的天空,想,可能还得再过些日子。
她对易恒的兴趣转淡,而姐姐还在“热恋”期。她无意打扰二人,便想去看看她的好朋友。
好朋友被关在原来的房间,昨天上半夜闹个不休,下半夜应是乏了,消停了许久。这时候天刚蒙蒙亮,或许没有早起习惯的好友,还在沉沉睡着。
青婧打开房门,阳光照射不到的屋角,传来轻微的动静。青婧想,这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低下头,正好对上两只晶亮的眼。任莎仙不再闹腾,只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目光似是幽怨,又似怅恨。
“你醒了?”青婧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起了个无用的头。
大敞的房门跃入无数自由散漫的浮光,它们跳动着,从尘灰满布的积物旮旯,到铺着一层灰的紧闭窗栏,再到盖着浮灰无人动过的床铺……任莎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向门口冲去。
青婧一声叹息:“你确定要跑?跑出这个门,又该如何从村里出去。”
任莎仙停在门口,青婧见她半天不动不言,不知又受到什么刺激。青婧忽忆起此刻易恒正同姐姐一块打扫庭院,于是她朝外疾走两步,果然看到任莎仙幽幽的目光紧盯着小院。院里“热恋”的两个人完全没发现这边发生了什么,依然边**边干活。
眼前一幕是那样轻松、平和,如同生活中的每一个寻常清晨。唯有任莎仙胸中的情绪奔涌。她蓦地感到自己的怨恨和争取毫无理由,瞬间泄气,跌坐在门槛上。
青婧见她颓丧的模样,不忍地道:“你饿了吗,要吃早饭吗?”
直到和易恒青姝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用早餐,任莎仙幽怨的眼神仍一直凝注在易恒身上,让他感到万般不自在。他忍不住开口劝任莎仙用餐,被任莎仙刺道:“你倒是自在……”
易恒尴尬地喝下一口汤,嘟哝:“既来之,则安之……”
“安之?你安得了吗!其他人呢?你倒是自在了,别的人怎么样,你都不管了么!”
任莎仙激动不已,声音都气变了调。易恒偷眼看青婧姐妹俩的反应,两姐妹神态自若地用饭,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故。易恒不再搭腔,端着饭碗躲一边吃去了。
任莎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胃疼,肚子也应景得咕咕直叫。她心想为这种人叫屈不值得,还是先吃饱了饭再计划后来。
青婧姐妹在她吃完饭后,亦如往常一般收拾碗筷桌椅。任莎仙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易恒也融入其中,三人其乐融融地演奏着生活进行曲。昨夜所发生的一切就好似任莎仙做了一个玄乎其玄的幻梦一般。
任莎仙也想保持无知,平静安稳地生活下去。可是当她一想到去向不明的其他同学,那颗不曾触底的心又重新沸腾起来。
青婧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她了解任莎仙,知道她此时内心一定不甘。但她也知道,任莎仙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任莎仙只是个平凡的学生,没有什么称得上特长的爱好。偶尔为考试抓乱了头发,小小的暗恋也探不出超越道德的第一步。
青婧倒不介意让任莎仙继续在村子里闲逛,她总需要慢慢去接受整件事。
吃完早饭,任莎仙气冲冲跑出院子。易恒用眼神询问青婧,青婧摇摇头表示不用管她。
反正她也不可能逃离村子,那又何妨让她独自静静。
任莎仙行走在村落小径,身旁的娲神村村民们仍旧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清晨时分,村民们安静地携带农具上田间乡头。这是一个平凡宁静的一天起始,而任莎仙的同学们却被这份宁静深深吞没。她呆立其中,不知方向为何,要去哪里找到同学们的下落。
幸好,平静的水洼适时泛起了涟漪,一个小姑娘哼着小调,轻快地走在乡间小路。她看到任莎仙,不禁眼前一亮,热情地打着招呼。
“小姐姐,你在这儿做啥子喃?”
活泼的小桃对山外世界充满好奇,可惜青婧不爱多说。是以她不同于充满敌意,排斥外人的其他村人,她对山外来客保持着充沛的好奇心,并且愿意同她们交朋友。
昨天没有怎么同任莎仙说上话,小桃以为她在生气。今天看到她一脸茫然地站在路中间,小桃便认为她气消了。她赶忙上去打招呼,想要任莎仙为她讲述更多山外的繁华盛景。
任莎仙看到小桃,茫然无措的心里亦是增添了一丝活络。她觉得这就是老天送上门的钥匙,解开关窍的要诀,还要从小桃身上寻找。
于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很快达成了认同,任莎仙负责陪小桃玩一天,而小桃会告诉她一些村里的事情。
小桃早上同样得去田里劳作。同所有厌恶枯燥的年轻人一样,小桃对劳作兴致缺缺。干了半个小时,就嚷嚷着休息。但她不愿意让任莎仙帮忙,回道,你们山外人身子骨娇弱,不能干粗活。
任莎仙则感到尴尬。毕竟小桃比她年幼,看着未成年的孩子在面前劳动,而自己老神在在,袖手旁观,她十分不自在。小桃却不介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山外的生活详情。
当任莎仙说起高铁,网络,手机支付等等,小桃的大脑已经接受不了这些知识。她瞪大一双美目,惊讶喊道,那都是啥子勒!一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一点点解释这些对文明居民来说,司空见惯的场景上了。
任莎仙想要交换村中的信息。她迫切想知道昨夜之后,除了易恒,她其他同学的去向。今日她在村中看似漫无目的地乱逛,实际上想探索同学们的所在。然而她失望了。男生们原先住的房子早已人去屋空,房中除了一夜间铺满的灰尘,连一丝他们的痕迹都未留下来。两个正在收拾屋子的村中女性,看到任莎仙后,都呆呆地站在原处紧盯着她。任莎仙试图从她们那里获得信息,然而她们皆沉默不语。少顷,又干起自己的活计,无视任莎仙这个大活人。
原先同任莎仙住在一起的江雨也不知去向。昨晚房中除了任莎仙一人,别无其他。任莎仙一晚上担惊受怕,睡得极浅。然而她并没有发觉中途有他人造访。任莎仙糊里糊涂的脑袋,一下子联想到数十种坏的可能。她不想放任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至少一大早她看到了易恒。她深信其他人,或许也像易恒一般,平安地生活在村中某处。她不能接受更坏的结果。
小桃倒是无意隐瞒,或者说在村中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大事。
小桃说那些男孩都被关在村中的“柴屋”,安全倒是安全,就是……小桃说,男人们都不爱清洁,所以“柴屋”里面非常脏乱差,她提醒任莎仙最好不要独自前去。
“这些男的都风扯扯地,切咯莫把你吓倒了。”
这是小桃的原话。任莎仙想到昨夜小杰被“上刑”的场景,心道这样不疯也难。
但她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问另一个和她一起的女同学呢?
“跟你一起的女的蛮?村子头分了她个房子,她非要跟那个烂脚杆男的住,就去住了撒。”
小桃嘟哝道,脚杆都烂了,还要到起搞啥子呐,瓜得很,脑壳有包。
任莎仙无心与她争辩,着急问道,“那他们在哪儿?”
小桃随手一指,村中数间挤挤挨挨的木屋中的一间。
“你要切啊,莫切嘛。那屋头都是药味,难闻得很。”
任莎仙想定是江雨要来药膏,给吴城上药。也不知他们两人近况如何。
她虽心急如焚,然而小桃硬要拉着她去关男孩的“柴屋”看看。因为来了新人,小桃有心去了解一下。
任莎仙想好歹知道了江雨和吴城的下落,易恒又在青婧姐妹家,于班失踪(他倒是机灵),“柴屋”里可能只有潘人杰。江雨和吴城至少能互相照顾,易恒则“好”得不能再“好”,于班自己跑了(愿他平安),剩下潘人杰一个人在那个鬼“柴屋”度过一夜,怎么想都是潘胖更惨。出于人道主义思想,任莎仙决定先去看潘人杰。
到了专门关人的“柴屋”,果然不出任莎仙所料,潘人杰正黑着眼圈,惶恐不安地坐在一堆茅草上。此处无愧“柴屋”之名,堆积了半屋子的柴草。剩下能住人的部分无非就铺上几层厚厚的茅草,还有几床又脏又破,看不出原色的被褥,供人睡眠。单从表面,任莎仙完全看不出这地方还能住人。
小桃和任莎仙到来时,潘人杰便是坐在茅草上,茫然地看着身周其他男性,或是大声叫骂,或是抢夺食物。也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花环、珠串等物,正细心地对着豁口破损的镜子打扮。看到小桃来,他们一窝蜂涌上去,争相在小桃面前表现自己。也有人依旧躲在角落,身体缩成一团假装自己不存在,偶尔望向小桃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潘人杰记得小桃,毕竟这样一张青春明媚的脸庞,即使是在偏远充满未知危险的山村,也依旧对他极具冲击。他记得小桃刚来初潮,还未成年。那张活泼鲜妍,对未来跃跃欲试的脸,他又如何忘得了。
此刻,他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注在小桃身上,同时,也看到了任莎仙。他看到任莎仙自由完整地,同小桃并肩走来,便忘记了所有考量,冲过去对她喊,“仙仙,救救我!”
任莎仙被他亲昵一喊,不禁一阵反胃。但她毕竟就是为救人而来。只是她现在已经充分冷静,知道不可冲动行事。便对小桃说:“呃……这里的人是做什么的?”
小桃奇怪道:“还能搞啥子?逗是在这伙歇到起,有人带起就走。”小桃的答案和任莎仙的猜想不谋而合,这个问题本就是为确认猜测。同时,她也想从潘人杰处了解一些讯息,便问道,“小雨和吴城呢?他们俩去哪儿了。”
潘人杰摇摇头,祭典之后,他就被带到这里,其他人的去向他着实不清楚。他一个人惊慌无比,不知会被如何处置。想要问问“柴屋”里的男人们,然而没人搭理他,他只好睁着眼独自捱过长夜。
任莎仙一来,他就像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然而看到与任莎仙同行的小桃,潘人杰又觉得想要出去没那么简单。
小桃对那些涌上来献媚的男性不感兴趣,她不耐烦地把他们一一赶走。她和所有想要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对新来的潘人杰充满探索**。何况在大多数男人都营养不良的村中,潘人杰这种体型极其稀有。没等任莎仙和潘人杰对完信息,小桃就招招手,对潘人杰说:“胖娃儿,你过来。”
潘人杰同任莎仙交换了一个眼神,任莎仙有些不安,她不知道小桃来此的目的。而潘人杰则是兴奋大过于恐惧。毕竟在他的人生经验里,被漂亮可爱的小女孩翻白眼才是常态,又有谁会开心地招呼他到跟前去呢。
所以即使前路布满陷阱荆棘,潘人杰依然第一时间挪到小桃面前。
小桃毫不客气地上手将他的脸捏成各种形状。潘胖的肥肉没有白长,加之年轻充满弹性,小桃捏得十分开心,对他笑道:“胖娃儿,脸摸起来安逸勒!”
潘人杰虽被她捏得很痛,却还努力赔笑道:“你喜欢可以多捏一捏。”
注:解释一下文中的她们,他们。小时候学过的语法里,将男性称他,女性称她。而男性和女性的集体,则统称他们。
文中娲神村是个母系氏族社会,村民男女集体统称她们。
而提到山外来的同学们时,男女集体统称他们,以示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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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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