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浔毕竟是个聪明的读书人,自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说再多都只是一件,她无意于他。说不失落是假的,纵使他平常姿态潇洒、快意人间,也难以掩盖此刻如失至宝的剜心之痛。
他怔怔待在原地,似乎呼啸而来的北风也不觉得冷了,心头的凉意比深冬更甚。
他只问道:“你与祁将军是不是在一起了?”
云苇点点头,她明白有些话还是说开比较好,这样免得陆浔继续胡思乱想,误了自己的前程:“他说等平定西蜀就回来娶我。”
“原来如此”,陆浔忍着将欲喷发的情绪,表现出该有的大度,“真好,真好……你们终于有情人成为眷属,我祝福你们……”
相识这么久,云苇深知他的为人,是值得信任的好友,是慷慨大义的君子,是心怀抱负的赤诚学子,将来任何女子同他在一起,都会有很好的归宿,这样的陆浔也当配世上最好的姑娘。“陆浔,他日你定能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到时候可一定要带给我瞧瞧啊……”
陆浔只得苦笑:“会的,会的。”
他这不自然的模样比哭还难看,云苇看着他,试探询问:“那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陆浔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并不只是有男女之情,他同云苇一路走来虽经历的不如祁致清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但也曾肝胆相照、互相扶持过,他认她为值得交心的知己,既然没有缘分成为能白头偕老之人,那就一辈子当个能随时出手相助的朋友吧,“还像以前一样,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只管说,我定不会推辞。”
他在京中没有家人,云苇和秦姨娘就像他的家人一样,每当有佳节便会邀他一起欢聚,他很珍惜这样的相处,不愿意因为被云苇拒绝而失去这种温馨。
云苇听他这样说,心里的石头也算是放下了,正打算叫陆浔一起进屋吃点东西,忽从门口传出一阵惊喜的女声:“云苇!”
她回过头望去,许君悠出落得亭亭玉立,此刻正站在门口张望,显然也是刚到便认出了云苇。
“君悠!”云苇立刻迎了上去,内心的喜悦跃到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欢颜。她见许君悠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又问道:“从扬州过来,怎么不多带些随从,万一路上有什么事也多些人帮衬啊。”
许君悠性子爽朗,不拘小节:“我爹也是这样说的,可我嫌人多了累赘,走得也慢,就只带了漫儿一个人。”她上下仔细打量云苇周身,还叫云苇在她面前转了个身,惊叹道:“我的娘啊,女大十八变真没错,你现在怎么这么好看啊!不像我,在扬州晒得又黑又老,跟你真没法比……”
云苇笑她:“你是几天没照镜子了?竟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你这样娇俏的可人儿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来,休要在我面前说些自损的话。”云苇带许君悠进院子,“看,还认识你家的祖宅吗?”
这宅子确实已经完全不复当年的模样,许君悠移着缓慢的步子,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刷得雪白的墙面,盖了青瓦的屋顶取代以前的茅草,廊下的四根柱子也刷了崭新的红漆,虽是深冬季节,院内却无一棵枯黄的野草,反而是多了几株常青的栀子花;除了脚下这条连接着主屋同院门的主道铺了整齐的青砖,连两旁的小径也都铺上新砖,丝毫不杂乱……
“这还是我家那个破破烂烂的宅子吗?”许君悠只觉匪夷所思,得需要多少心思和功夫才能将一座茅草屋修葺成如今这般,她想都不敢想。
云苇笑着趁机将陆浔引见给许君悠:“就是这位公子,我在信中提到的陆浔,他趁着借助你家的功夫,将这屋子好好打理了一番,怎么样,还不错吧?”
陆浔收拾起方才的失落,对云苇的朋友也很客气:“见过许姑娘,在下陆浔。”
“陆公子你好,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云苇在信中经常提到你,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有学问,还将我家的房子弄得这么好,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你。”
陆浔:“许姑娘何须客气,我在此住了许久,对房子也有了感情,再说若不是你大度给我一个容身之处,只怕我现在还像浮萍一样漂着呢,说来还得谢谢姑娘。”
见他二人相互谦让致谢,云苇笑道:“好啦,从今往后,大家都是朋友,你们也不用这么客气,快进屋里坐吧,外面冷得慌。”
陆浔主动接过丫鬟漫儿身上的包裹,一行人都进了主屋。
方桌上,朝烟和虎子早已将各种点心装盘摆上,只等着大家开吃啦。
许君悠看着这些点心,心花怒放:“这些一看就是云苇准备的,她到现在都记着我喜欢吃什么。”
云苇:“快尝尝,看有没有扬州的好吃……”
“故土难离,在游子心里,什么都比不上故乡的味道,陆公子,你说是吧?”许君悠念陆浔也是离家在外之人,或许能与她有同样的情愫。
陆浔随手拿了一串糖葫芦:“此心安处是吾乡,在我看来,只要心定到哪里都可以寻到家的味道。”
许君悠:“陆公子果然是读书人,连说的话都如此有深度,小女子真是自愧不如。”
陆浔话里夹着其他的意思,许君悠听不出来,云苇却能知道,她故意打断二人谈话,招呼虎子、朝烟还有漫儿都坐下吃点东西,小小的桌子立时就围满了人。
陆浔一个男人夹在几个姑娘中间坐着,虽然还有个虎子作伴,但总感觉浑身不自在,一想到许姑娘可能还要留在祖宅住段时日,他只觉更加尴尬,索性自己主动说起来:“许姑娘既回来了,这宅子便留给姑娘和漫儿住,好在一应用品都很齐全,我与虎子先到外面找个客栈住几日。”
许君悠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好意思,你将屋子弄得这么好,哪能让你出去住。再者我听云苇说,你可是要参加春闱的,此时正是用功的好时候,不好随意更换住处乱了心神,你断不能走,还是我与漫儿出去住。”
陆浔却执意:“这里是姑娘的家,你才是这里的主人,你留下才是……”
“好啦好啦,你们都别争啦,这样吧,君悠到我那去,跟我一个屋,漫儿呢,就跟朝烟一块住。这样大家既能有个照应,又不用搬来搬去的麻烦,再者我和君悠也有许多话要说,正好借这个机会说上几天几夜,你们觉得如何?”云苇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想尽力免去大家的尴尬,省得他们在此再三推让。
许君悠很赞同,她对云间女子私塾一直好奇得很,正好趁此时机参观一番:“就按你说的办,我没意见。”
陆浔有些担忧:“这样可行吗?你屋里人已经够多了,再加上每日来来往往的学生,会不会太过吵闹,影响你和伯母休息?”
云苇:“不妨事,人多热闹些,我娘年纪大了也越发喜欢和年轻人处在一些。何况君悠是她一贯熟识的孩子,肯定更加欢迎。”
见云苇这样说,陆浔也就没有再发表意见,只说:“既然如此,听你们安排就是。”
许君悠在祖宅前后都绕了一圈,看着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禁不住一次次夸赞陆浔会办事。云苇陪着她将想逛的地方都逛完,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相邀回家。
接下来的几日是女子私塾最热闹的时候,许君悠参加完姑家表姐的婚礼仪式,给远在扬州的父亲去了一封信,说年关将至,天寒地冻,她就不赶回扬州过年了,留在京中与云苇一起过年。等来年开春了,冰雪消融暖和点,她再赶回家去。
许父知道女儿主意大,虽然不放心她独自在京中过年,但也不好拂了女儿与好友团聚的心意,便在信中同意了。就这样,许君悠便日日同云苇一道,采买家中过除夕所要的物品,年轻女孩们说说笑笑,日子很快就过去一天。
除夕这日,万家团圆,天空从蒙蒙亮开始便飘起了鹅毛大雪,私塾的孩子们早早都休了课,回家与家人相聚去了。周葭在京中也没有熟人,自然同云苇她们一道相处。云苇又让朝烟去许家祖宅请了陆浔和虎子来,这帮子萍水相逢之人也幸运地团圆在一起。
雪花纷纷扬扬,轻盈洁净,不落声响地飘在枝头,掉进泥里,天地不多时便是一片苍茫。此情此景,直叫人感受到天地万物之渺小,一望无垠的雪白之外,是更广袤壮丽的山河。
云苇立在院中,伸出纤纤素手接住一团雪花,很快便消融,只剩下滴滴雪水,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她欣喜这样的纯净,竟起了兴致想许个愿,虽然大雪不能实现愿望,却能满足人们对美好愿景的寄托。她双手合拢在胸前,紧闭双目,在心中默默祈祷:愿老天保佑,祁将军和庞大哥他们能够早日得胜归来,愿我大靖子民安居乐业……
柔软大朵的雪花落满她的肩头,亦铺满她细长的黑发,这一幕似在画中静伫安宁的世外仙人,无人忍心轻易去打扰。
许君悠同陆浔站在前厅门口,默默注视着雪中许愿的云苇,许君悠开口:“你说她许的会是什么愿?”
陆浔毫不迟疑地回答:“想来应该是希望祁将军能够得胜平安。”
许君悠带着好奇的眼光瞥向陆浔:“你好像很了解云苇?”
“朋友一场,总该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吧。”
许君悠:“也是,她与祁将军一路走来不容易,希望她能得偿所愿。那你呢?今日除夕,你可有什么心愿?”
陆浔愣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的心愿,人人都以为他是富家公子没有烦恼,自然也不需要心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寄托,然而现在,许君悠却一脸认真地问他,也很期待他的回答,他一时竟不太适应。
他原本也有心愿的,就是希望能与云苇有更长的故事,只是现在,故事戛然而止,一切都有了结局,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淡淡地回答许君悠:“我不信这些。”
“也是,你什么都有了,确实不需要许愿,真羡慕啊。”许君悠以为他真的无忧无虑,不禁感慨颇多。
入了除夕夜,家家户户燃起爆竹,开始吃团圆饭。朝烟和虎子各自展示厨艺,做了满满一大桌精美菜肴,各人都笑意浓浓入席。
在一派喜气中,也在众人觥筹交错间,从远处天空中响起却忽然响起钟声。钟声是不吉的象征,而在除夕夜敲钟更是闻所未闻,因此新安街上人家纷纷打开院门,想听听这钟声来自何方。
“是宫里的钟声!”陆浔早些时候听二皇子讲过,宫中但凡有至尊者去世,便会响起丧钟,而今夜钟声的方向正是皇宫。
云苇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万家团圆之日,宫里为何会响起钟声?”
陆浔也猜不透其中奥秘,但能够肯定的是定是有人去世了:“你先别急,我去找几个同窗打听一下,他们都有亲友在朝中为官,或许能有什么风声。你们都快先吃饭吧,不用等我。”说着他便冒着大雪消失在万家灯火中。
宫里还有云苇在意的人——昭华公主,她知道近来宫里很不太平,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公主安好,但是现在无故传来的钟声搅乱了她的心神,她无心再吃团圆饭,只好站在廊下焦急等待陆浔的消息。
大家见陆浔走了,云苇又这般模样,也都没有了吃喝的兴致,随便塞了几口就将席面撤了,在前厅陪云苇等着。
一个半时辰后,街上的灯火暗了大半,陆浔才又出现在风雪中。他身上的衣衫已被雪水浸透,头发也湿漉漉的,鼻头冻得通红,双手也只能通过不断揉搓来获取温度。虎子赶紧取来披风和毛巾,给他擦干些再披上。
陆浔冻得直哆嗦,仍急着将消息告诉给云苇:“我找了三家打听才终于知道,原来是皇后娘娘今晚去世了……”
“皇后娘娘?一直听说她身子不好,没想到竟会在今夜离开。”在听到不是昭华公主后,云苇松了一口气。她曾与皇后有过一面之缘,印象谈不上好坏,只知道皇后没有子嗣,在皇宫里颇有些无欲无求。
陆浔面上闪过不忍心,轻声道:“皇后娘娘……并不是病死的,乃是因为官家不听劝谏,执意吃了萧无极敬献的延寿丹,而后在恩蕙宫日日夜夜与萱妃娘娘纠缠,不理朝政……皇后娘娘忧心忡忡,孤身入恩蕙宫中求见官家,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得到官家召见。谁料官家并不听皇后忠义之言,反倒将萱妃娘娘搂在怀中,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行那种事,气得皇后娘娘当场口吐鲜血,自觉受辱在恩惠宫触柱而亡……”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不敢想象威仪无比的皇宫竟会发生这种事!
他们或许不知道延寿丹之事,但云苇对此物的来龙去脉还算清楚,没想到官家竟如此迫不及待服用下去,还将皇后娘娘活活气死了!她的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凝重的乌云,黑压压铺天盖地而来,叫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大靖,他们的国家,何以成为如今这样的模样?
云苇觉得害怕:“皇后娘娘没有孩子,她的后事官家会如何操办?还有昭华公主……她没有事吧?”
“据说太子殿下擅离东宫,自请为皇后娘娘操办丧事,引起官家强烈不满,不仅废了他太子之位,还将他逐出皇宫,永世不得再进入……至于昭华公主,暂时并未得到她的消息,你放心,明日我再托人去打听,定让你知道个明白。”
官家行事竟如此荒唐,云苇后背阵阵发凉,下意识将披风裹紧,有一处她很是不解:“二皇子没了,太子殿下又被废,眼看官家再没有子嗣,由谁来继承大靖天下,他为何要这样做?”
陆浔跟她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这就是现实:“宫中传言,服用延寿丹,官家和萱妃娘娘将很快有子嗣,恐怕这就是官家一意孤行的底气。”
“什么狗屁延寿丹,不过是萧无极拿来害人的东西!没想到短短时日,他就将大靖皇宫搅得鸡犬不宁,此人太过可怕!”
陆浔叹了口气:“眼下是乱了,安宁王和魏寅丞相等人都已连夜进宫,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咱们这些人近来都不要出去走动,还是安生待在家中为好。”
他说的那些事早已将没听过大事的秦姨娘和许君悠吓得魂不附体,只能听陆浔的一个劲答应:“我们不会乱跑,不会乱跑的……”
京中越发乱了,云苇想起大扬山,只希望祁致清能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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