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成,那这件事就注定成不了。”
谢允明的声音浮在冷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得叫人心口发沉。
秦烈眉峰骤敛:“殿下何出此言?”
谢允明缓缓抬起眼。
廊下的微光在他眸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野心,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将军可知,观棋者与对弈者,有何区别?”
风掠过,枝叶晃一晃,像替他在轻轻摇头。
“观棋者,纵有高见,亦只能随波逐流,而对弈者——”
他伸出两指,虚虚一捏,仿佛拈起一枚看不见的子。
“执子之人,方能定夺棋盘乾坤。”
“五弟,三弟,乃至朝堂衮衮诸公,他们皆在此局中,自以为是棋手,争一子一目之得失。”谢允明低低一笑:“也不过是被利用的两颗棋子。”
“我也是皇子。”他问:“我为什么做不了皇帝?”
秦烈心头猛地一震,不是惊骇,而是一种原来如此的豁然,像有一道雷劈开颅骨,将他过往种种的迷雾都劈得粉碎。
福星之名,兵部尚书走马换将……
他本以为谢允明是个幕后的谋士,谁人都说这位皇子毫无夺嫡的希望,被迫卷入洪流一时引人瞩目,迟早摔得粉身碎骨。
可秦烈看见的谢允明,与朝臣甚至与皇帝身侧的谢允明截然不同,这份深沉的城府以及野心,如一道强光劈下,秦烈目眩欲盲,却又在瞬间,让他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短暂的震撼后,秦烈迅速收敛心神。
他并未表态,但眼神中的探究已化为一种审慎的掂量。
谢允明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立刻回应,侧过脸,掩唇低咳,嗓音沙哑,像铁锉擦过刀背:
“秦将军。”
他伸出指尖,在秦烈冰凉的甲胄上轻轻一叩——
“我也要利用你。”
……
暖阁内,笙歌已歇,炭火将尽。
五皇子正阴着脸把玩酒盏,见二人并肩而入,眉梢猛地一挑。
众目睽睽之下,秦烈依照谢允明之前的低语示意,对着余怒未消的五皇子抱拳一礼,声音虽依旧硬朗,却缓和了许多:“微臣方才多有冒犯,殿下海涵,陛下既已金口欲开,末将岂敢抗旨?若婚事能成,肃国公府……自是明白该站在何处。”
五皇子愣住,随即脸上阴转多云,哈哈一笑,亲自起身扶起秦烈:“好!好!秦将军果然是明事理之人!方才些许口角,本王早忘了!”
三皇子冷哼一声,抬眸看向谢允明,似在质问。
谢允明含笑回视,眸色温吞。
不知怎的,三皇子心口那团躁火被那目光轻轻一按,竟多生出几分耐性。
喝完了尚书府的喜酒,高福海恭恭敬敬地送客。
离开时,谢允明在五皇子身边稍作停留:“五弟,秦将军性情刚直,今日之事,只是一时意气未平,你既手握姻亲优势,稍加耐心,以诚相待,何愁将军不为你所用?”
五皇子闻言,脸色更是缓和,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弟弟懂得分寸,劳大哥为此事烦心,弟弟感激不尽。”
谢允明笑了:“你我兄弟二人,不必客气。”
五皇子将人送到马车下:“大哥请,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大哥尽管和弟弟说。”
谢允明点点头,遂乘马离去。
马车刚转过街角,巷口便横出一辆轻车。
对面车窗半掀,露出三皇子含霜带笑的脸。
“不知道大哥和秦将军说了什么,三言两语便替五弟安抚了一头倔虎?”
谢允明倚着车壁,指尖抵着唇低咳两声,倦色如潮:“三弟大可放心,我只是提醒秦将军,就算他再不喜欢哪一位皇子,那也是天家骨血,面子总得留几分。”
他抬眼,语气轻飘,“巧的是,秦将军与我一样,对五弟并无好感。”
三皇子挑眉:“哦?”
“将军托我转达,”谢允明声音更低,“想请三弟援手,解了他与乐陶公主的婚约。”
三皇子眸光骤亮:“他真这么说?”
“秦将军意以严明。”谢允明顿了顿,补上一句,“若三弟助他脱身,日后他愿附骥尾。”
三皇子朗声一笑,疑色却未全褪:“父皇金口已开,本王如何插手?”
“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办法。”谢允明指尖在车沿轻敲,笃笃两声,“若公主先毁约,皇家自理亏,父皇便再不好强求。”
三皇子瞳孔微缩,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与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谢允明,半晌,才嗤笑一声:“大哥,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也是个有手段的人?我好像是今日,才真正认识了你。”
谢允明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苍凉:“三弟不应该更懂我么?”
“德妃娘娘常年不受父皇宠爱,连带着你自幼也受尽冷眼,宫中之人,最是跟红顶白……好在三弟你争气,靠自己挣出了今日的局面。”
“父皇,总会老去的,那些看人下菜碟的日子,我是真的不愿再体会了。”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三皇子内心最隐秘的痛处与野望,他脸上的狐疑渐渐散去,化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他深深看了谢允明一眼,语气郑重了几分:“大哥,我懂你。”
两辆马车,一东一西,驶入各自的夜色中。
长乐宫外,月色像一层冷霜,铺得殿前石阶惨白。
门扉阖上的刹那,谢允明强撑的精神瞬间垮塌,刚踏入殿门,身形便是一个踉跄,整个人直直往前栽倒。
“主子!”厉锋声音紧绷,一把扶住他。
谢允明手心冰凉,但厉锋掌心贴上他额头,却烫得几乎烙手。
谢允明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可他却笑了,唇角弯出一道极浅的弧线,好似松了一口气,任由自己的身体软倒在厉锋的怀中。
这几日,谢允明来回奔波,耗费心力,他本就稀薄的精气神难以支撑。
厉锋动作极快,将他安置在榻上,转身欲去煎药。
然而,他刚一动,一只冰冷且因虚脱而微颤的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袂,那手指修长,却无力,只是虚虚地搭着,仿佛随时会滑落。
“不可用药……”谢允明半阖着眼,嗓音被高热烤得沙哑,“汤药会留痕,若是宫人看见,保不准父皇也会知道我病了,这会打乱我的计划。”
厉锋动作僵住,眼中之闪过一丝痛色,旋即了然,从暗格中取出那个承载着无数隐秘痛楚的木匣,取出银针,在灯焰上灼烧。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
当厉锋回到榻前,准备解开他衣襟时,谢允明忽然低低一笑,气息拂过厉锋的手腕:“又要……辛苦你了。”
“主子。”厉锋痛心道:“忍一忍。”
谢允明衣襟散开,露出过于苍白清瘦的胸膛,厉锋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微凉皮肤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后银针精准刺入,谢允明身体猛地一颤。
第一针,风池。
针尖破皮,谢允明颈侧青筋倏地浮起,像暴起的青蛇,高热逼得血行狂涌,针一入,浊热似遇断崖,轰然下坠。
厉锋左掌贴在他颈动脉,自己的心口却随之一抽,仿佛替对方疼。
第二,第三针,大椎,曲池。
银针垂直而入,厉锋腕力极稳,针尾却颤出一圈圈几乎不可见的涟漪。
谢允明整个人猛地绷紧,背脊反弓,汗水在刹那间渗出,像一层晶莹的壳,贴着他苍白的皮肤。
厉锋另一只手早已攥好雪巾,却不敢用力去擦。
剧烈的酸麻胀痛瞬间席卷了谢允明的四肢百骸,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将鬓发浸得透湿。
他却连一声闷哼都未曾溢出,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谢允明在这时,忽然想起,秦烈与他最后的对话。
“殿下母族微寒,于宫中朝堂,无外戚之力可倚仗,此为先天之缺。”
“其二,殿下潜藏过深,至今在明面上未聚党羽,未成势力,朝中衮衮诸公,皆知依附五殿下,三殿下可获实利,却无人知殿下之能之志,仅凭我肃国公府一家之力,不够。”
秦烈的嗓音冷峻如铁,字字砸在要害,他眼神锐利,等待着谢允明的回答,或者说,等待着他是否能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垮。
谢允明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愠怒,也无被戳穿痛处的慌乱,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
秦烈在离开廊下前,最后回头看他,眼神复杂,沉声问道:“若臣真要在三位殿下之中择一而立,臣会选择殿下您。”
“比起其他,臣更在意的是殿下的身体。”他话锋一转,带着武人的直白与审视,看向谢允明单薄的身躯:“殿下如此孱弱之躯,如何能撑到最后一刻?纵有千般智计,可又如何叫天下人能够信服?”
如此孱弱之躯,如何叫天下人信服?
谢允明此刻回想此问,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开始时虚弱无力,却渐渐高涨。
他也厌恶这具残躯,厌恶它一次次拖慢自己杀伐的脚步。
他喘息着,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
撑不住又如何?
他抬起湿漉漉的指尖,在空中虚虚一握。
他若成枯骨,就算化做厉鬼,也要爬上那龙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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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也是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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