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风起,不比初秋的时候气温适宜,寒风侵肌,行走在东厂的提刑官和千户们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站在岐无合面前受训的千户却恨不得和他们换过来,室内虽然温暖如春,但督主的脸色可实在是冷得吓人!
前日刚查到的大贪官,竟然敢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转移财产,负责的千户带着底下的番子做事不够周到,还差点让人得手了。
岐无合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恨不得将他们剥皮拆骨,因此话语里都像是夹着冰碴子。
岐无合能坐稳东厂厂督的这个位置,自然不是靠一张举世无双的脸,而是有雷霆手段。
显然下头的千户也知道此时的岐无合最不讲情面,一抬眼望着厂督霜气横秋、峭直冷峻的脸,底下跪着的千户不敢出声,冷汗直直地流了满头。
岐无合的语气森冷,凛若冰霜,森然道:
“抄家要是再抄不干净,这位置便也都别坐了,换个能抄干净的来。”
犯了错的千户等到终于抬脚迈出门去,这才伸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厂督气势惊人,他们是再也不敢出纰漏了。
迎面走来的番子却面带喜意,这千户心下正在疑惑呢,这般龇牙咧嘴的,就敢往厂督面前去,也不怕厂督看了生气,实在是没规矩。
“怎么不早说。”
只听厂督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立即起身了。
众人都没想到,厂督不仅霎时间惊呼出声,还着急得很,抬脚就往门口去了。
连带着门前这些上值的千户都吓了一跳。
那受罚的千户连忙侧身避开,眼见着厂督一阵疾风似的过去了。
听着身后上值的千户们一边直挺挺地站着,一边压低了声音交流新得到的情报:
“小七说是夫人来了呢,说夫人的马车都已经到门口了。”
岐无合本是在堂屋中吩咐人做事,就听番子面露喜色地来报。
“夫人的车子出门了,崔总管传来的消息,料想此刻已经该到门口了。”
岐无合便急匆匆地来了,众人只见就见往日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厂督,站在一架并不起眼的马车前小声给人赔罪,温声细语地哄。
那样子,真是谁看了都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别说厂督的温声细语、百般柔情了,就是这般急匆匆地出门迎接,也是六部尚书都没有的待遇。
秦远岫头一回出远门,岐无合不放心。连带着身边的小事,岐无合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叮嘱。
“京郊庄子上不比家里讲究,你到了那也不许摘了大氅,一忙起来就丢三落四,我不放心。”
岐无合又嘱咐汀兰,“给你们主子拿好手炉。”
“好,我记得了。”
秦远岫好声好气地答应下来,知道她要是不答应,岐无合也不会放她走的。
“山林里多野物,跟着你的人都得警醒些。等我有空了,就带你去林子里打猎,京郊大营里养了不少鹿呢,你想不想看?”
岐无合就站在马车旁,也不嫌不方便,就这么站着,却非说天气冷,尘土重,不许她掀开车帘子,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层窗户说话。
岐无合一提起鹿,秦远岫就想起昨日被他抱在怀里说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昨日的岐无合还可以说是酒意上头,无遮无拦地说了许多不着调的话,如今想来,这人真是故意的!
往常二人相处都是秦远岫手拿把攥,岐无合只有讨饶的份。
只是岐无合这下一朝翻身,发现秦远岫根本听不得岐无合这样叫她,真是得了趣味,自然无时无刻不想逗她。
秦远岫这下真是吃到了爱逗人的苦果,要不是她日日想着逗岐无合,岐无合也不会被逼急了。
自从知道了秦远岫根本听不得这些话,岐无合就像得了什么武林秘籍一般爱不释手。
众人就见,那车里坐着的人似是恼了,他们厂督却一点也不生气,不仅不恼怒,还耐心极了,小意温柔,连声赔罪:
“是我错了,茸茸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秦远岫这下真是恼了,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秦远岫猛地一掀开帘子,一双泛着盈盈水光的含情目瞪着岐无合,眼中含嗔带怒,没开口说话,却似乎把什么都说尽了。
岐无合被她一瞪,心中发烫,神思摇曳,恨不得立刻改口,让她今日先别往京郊庄子上去了,他休假便立刻陪她一起去,但他还保留着理智,没把这话说出口。
岐无合自认日日都想要秦远岫待在一起,无时无刻不想见她,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些念想有多么疯狂。
秦远岫自从进了府中还不曾外出,这次更是连飞奴都没带,岐无合自己都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生怕他昨日孟浪,秦远岫恼了他,要往庄子上去躲开他。
岐无合看秦远岫嗔怒的模样,更是以为她恼了,伏低做小,更不得赌咒发誓,只想要哄得她面色回转,不要不理他。
岐无合顾忌着这是在外头,硬生生忍下了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的冲动,只好低着头,转移话题似的,轻轻放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见:
“早些回来,别让我等,好不好?”
岐无合倒不是怕自己低声下气地哄夫人丢脸,他在府中的时候也是如此,从来不避着人。
岐无合是怕秦远岫在外害羞的紧,怕自己再惹了人不开心,将人惹恼了,再哄人就麻烦了。到时候岐无合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厂督不动,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门前连带着守门的番子,人数真是不少。
秦远岫在马车上掀开窗帘,众人猛然得见厂督夫人的真容,无一不倒吸一口冷气,好一个夺魂摄魄的美人。
早就听说秦丞相嫡女花容月貌,聪慧过人,虽说秦远岫早先也在东厂诏狱待过一阵,却没吃过什么苦,除了突发过敏,又遭遇皇帝赐婚,闹得兵荒马乱一阵,几乎无人得见真容。
众人此时见了秦远岫的的真容,都不禁感慨,这般佳人,真是左家娇女,朱唇玉面,天姿国色,宜喜宜嗔,怪不得厂公的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了。
秦远岫此番是要去庄子上一趟,不止是要料理杂事,更是要给工厂和宿舍选址,不亲自前去,秦远岫也不放心。
后头的车架里坐着的除了她的几个掌事丫鬟,便是先前州官送来的几个美人,这些美人自从进了府中,便战战兢兢的,一步不敢多走。
这下终于出了门,听说秦远岫要带她们去视察女学开办诸事,一个个都喜不自胜。
没想到进了厂督府中,还能再度得见天日。
秦掌柜已经应允了,她们要是不愿意在女学教书,还能去铺子里、厂子里做事,就算是都不愿意,也可以自行离去,秦掌柜会给她们准备一纸户籍,从此便是自由身了。
纵使残忍不仁的命运加身,这下她们也真是要逃出去了。
往日载荣手中握着的珠花已然不见了。
珠花已经被载荣改做成了簪子,先前它便是一只钗的一部分,只是家道中落,一朝遭难,不得不毁去大半,才得以保全。
“这是宁娘的珠花吧?”
载荣身旁坐着的小娘子开口道。
秦淮河畔的教坊和京城中的教坊司还不一样,虽说性质不同,却都爱供奉梳拢神,其中更是以珠钗为最,珠钗是最不起眼的杀器短匕。
她们人人都想做下一个将军,穿盔戴甲,就算将军难得,做不了将军,至少她们手中有一把能防身的刀。
而不是任人鱼肉。
宁娘最爱梅,载荣往日也是和宁娘最要好,她们见载荣日日都要捧在手中把玩这珠花,想必是心爱之物。
见载荣点点头,众人都忍不住凑上来瞧了瞧,往日提心吊胆,规行矩步,如今终于解脱了,她们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也活泼了许多。
几个姑娘心中放松,也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真好。”
“真漂亮,宁娘待你真好。”
“不知道宁娘她们到哪里了。”
话音刚落,刚刚还松快的气氛霎时间一扫而空了,空气都沉重得难以流通,众人觉得车厢憋闷,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宁娘比她们进教坊司都还要早,心肠软,又脾气好,明里暗里帮助了她们许多,她们之中许多人都接受过宁娘的接济。
连许多一时走进了死胡同,一心寻死觅活的人,也能听进去宁娘的话,宁娘也愿意施以援手。
若是没有宁娘,她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撑不到今日,想必早已心如死灰地自尽而死了。
载荣默默地想把眼泪憋回去,毫无用处的眼泪却并不听她的话,总是不合时宜地冲出眼眶,像当年弱小无助的那个小女儿,一片哭天喊地的声响中,望见家中的牌匾尽数落地。
可载荣控制不住心中此刻冒出的幻想和奢望。
宁娘如果能见到她们如今的样子……就好了。
如果她们能把宁娘带出来就好了。
可当初,她们被带往京城,宁娘又被带去了哪里?
倘若老天有眼,倘若神明愿意垂怜,能不能让她们也得救。
当初家中被抄,因为家中获罪,女眷也要即刻带走,临走前,祖父曾经拉着载荣的手,百般叮嘱,万般不放心,唯恐载荣走了他的老路。
当初的女孩泪眼斑驳,惶恐不已,但载荣现在想,她可能要违背祖父的叮咛了。
当初答应祖父的事情,她可能要食言而肥了。
谁也不能拒绝秋来叶落。
但永远还有新的叶子长出来。
秦远岫在京郊庄子上呆了两天,带了不少新鲜东西,还给两个小朋友带了两只小奶狗,连眼睛都没睁开,可爱得紧。
庄子上的管事说今年天冷,怕小狗崽不好过冬,还特意挪去了屋中。
秦远岫一见,便觉得心软,庄子上要养着猎犬,还有看家护院的守卫犬,自然是少不了小狗崽的。
秦远岫早就想着要让飞奴和於菟养些小动物,遇上了也是缘分,便把这两只也带回来了。
飞奴和於菟见了果然十分开心,飞奴原地蹦了两下,兴奋地连声欢呼:
“我要养小狗狗啦!”
於菟瞧着克制,脸上的欢喜也是藏不住的,时不时地伸手就要摸一摸两只小狗,温热的小生命在他手心里嗷呜嗷呜地撒娇,於菟小小年纪哪能抵抗得了这个。
於菟不住地摸了又摸,小声道:
“姐姐,我能喂它们喝牛奶吗?”
秦远岫学着庄子上管事教的那样,摸了摸小奶狗的肚子,估摸着也该喂奶了。
小奶狗的窝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秦远岫又让人准备了热牛乳,两个小朋友手上没有轻重,秦远岫不放心让他们俩动手,便让他们俩先从旁学习如何给小狗喂奶。
跟着的人都紧张极了,生怕两个小主子要哭要闹,这个年纪的小主子她们也见过不少。别人府上的都是府中的小霸王,虽说自己府上的这两个小主子倒是从不曾耀武扬威地折腾人,可他们还是免不了担忧。
可这小奶狗当前,谁也摸不准小孩的脾气,会不会闹起来,到时候,夫人还在这里看着呢,要是谁也劝不住,那就难看了,这不就显得他们一点小事也处理不好吗!
两个小豆丁倒是没有大人们这么复杂的想法,蹲在一旁像两只固执的小萝卜,认认真真地观摩侍女姐姐是如何给小奶狗喂奶的。
飞奴和於菟两个人拿出了十成十的专注力,那认真程度,比上课念书的时候还要专心,恨不得写出一篇观察报告来。
秦远岫在庄子上过了夜,两个小豆丁没能跟着去,粘人得很。
秦远岫一回来先哄好了两个小朋友,答应给他们做些好吃的,还要陪他们玩,这才哄得他们俩放过了这一茬。
秦远岫这才有空,腾出手来料理府中诸事,嬷嬷们低眉顺眼地向夫人回禀这两天的各类杂事。
旁的倒也罢了,都不是什么大事。
秦远岫猛然听闻岐无合这两天都没回府,这可不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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