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黄雀在后·其一

比试以后又过了几日,人们还是沉浸在对那场决斗的回味之中。

王伯玉也同样如此。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黑山下的四角亭前,背着行囊恋恋不舍地望向主峰山巅的方向。

“刘少侠已经向着逸剑山去了。”裴姜熙把目光从黑山主峰收回,看着面前的师徒两人说道:“他要去拿走放在剑冢的‘雪崩’。”

韩艺祉的心抽动了一下。

“不过不用担心。”裴姜熙把一张叠得齐整的字条递给韩艺祉,说,“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只要你说服山中的长老把‘雪崩’交出来,他不会动手。”

“不可能的。”韩艺祉面色凝重,“他们不可能交出祸心宝剑。况且我如今的身份如此暧昧不清,他们也不会听从我的建言。”

裴姜熙指向字条。“你把这个字条交给他们,说明这是新任盟主的安排。上面有他的亲笔,和文曲城陈家的印章。”

“是李乐天,他什么时候交予你的?”王伯玉收回了目光,看向韩艺祉展开的字条,“你就这么笃定他能赢。”

“盟主用陈家的印子,也不合规矩。”

“现在还不合规矩,不过刘浪仙赶到逸剑山也需得要些时日,”裴姜熙解开了绑在杜英树上的缰绳,递向二人:“等你们上山的时候,这个规矩自然就已经立下了。”

“我明白了。”韩艺祉点头道:“我会带他上山的。”

“原本我不愿你们和他过多接触。”裴姜熙说,“不过如今黑山之事未了,我需得留在山中料理。”

师徒二人接过裴姜熙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只可惜了,”王伯玉说,“这几年一次的试剑大会,不能看到结局。”

“没什么可惜的,”裴姜熙纾解道:“最精彩的一场比试,你已经看过了。”

韩艺祉刚要摆动缰绳的手停了下来。“那场比试,你究竟是希望谁赢?”

王伯玉同样也看向了她。

“贺子安。”裴姜熙回答说:“从一开始,那场比试的胜者就只会是贺子安。”

“那场比试的胜者吗?”

“没错。”

“我明白了。”韩艺祉摆动缰绳,催动马儿再次踏上了来时的路。

王伯玉看看师父的背影,向着裴姜熙点头致意后也扬起了缰绳。

“伯玉。”裴姜熙叫住了他,“贺子安的剑意,你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裴姜熙摆摆手,说:“去吧。”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离去,结束了自己的黑山之行。

*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黑山之行还远远没到该要结尾的时候。

譬如说来自铸剑城的黑马李乐天。

那场雨中的比试,让他既是惊心又是庆幸。

惊心的是,自己将要面对的,居然是这样强大的对手。

庆幸的是,两人的实力相近,拼尽了自己的底牌。无论贺子安还是杜太白,那天都是被抬下试剑台的。当然,从结果上来看,虽然胜得惨烈,但贺子安赢下了对决这件事毋庸置疑。

纵观整个试剑大会,就算让李乐天自己来评选,他大概也会把那场贺子安与杜太白决斗列为第一。

李乐天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比往日都要明亮、热烈的太阳。

他背后的剑从始至终没有拔出来过。李乐天右手的剑下,是面色苍白的贺子安。

“还是那日的比试消耗过大,贺家公子已经力不从心了。”试剑台周边的坐席之中,传来了叹惋的议论声。

“这小剑童的剑法诡谲。就是贺家公子全力赴战,也未必得胜。”另一人看法恰恰相反。

不过不管贺子安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而败阵,对这些名门正派、世家大族的人来说,都只会导致一个他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这样一来,接下来几年我们就要听从这个白衣小子的调遣了。”

“真是奇耻大辱!”一位门派的长者,更是怒目瞪着门中参赛的小辈,言语中满是恨其不竞的情绪。

技不如人,小辈们也只好低下头默默承受来自老者的怒火。

李乐天把众人的话听得很清楚。他很庆幸自己赢了,或许果真如陈长吉与裴姜熙所说,自己可以改变天底下所有剑童的命运。

和李乐天完全相反的,是贺子安。他的身子没有增添太多的新伤,双手也远远没有到脱力握不住剑的程度。只是他的眼中失去了神采,所有的话语与喧闹,现今都无法走进他的心中。

太阳是无光的,山风是静止的。只有那柄指着他的剑,散发着刺骨的寒冷。

贺子安甚至还没有使出“剑雨”就败了,那可是贺家引以为傲的“剑雨”。

每一招,每一式。五岁开始习剑,十五年来日日苦修,每一日都力求把自己的剑招臻至完满。不曾有一日懈怠。

他击败了自己的亲哥哥,成为了贺家剑法唯一的继承人。那可是贺家曾经荣耀的证明,是他一直引以为荣的存在。

可是李乐天就在他的面前,抽丝剥茧地拆解了他的剑招。打得他跋前踬后,羞得他无地自容。十五年的努力,就好像是一个笑话。

看着面前这个让他头晕目眩的身躯,贺子安失神地问:“我有伤到你吗?”

李乐天在身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指着腰间的一道缺口,那里甚至没有血迹渗出的迹象。“这里有一道。”李乐天看见失了魂的贺子安,不忍地安慰道:“你的剑法很强,只是不巧遇上了我。”

这并不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贺子安九成的剑招,李乐天早在那个铁匠铺中就见过了。并且,李乐天见到的,还是精进、完善过后的剑招。剩下的那一成贺子安自创的剑招,也有人在几天之前就已经提前告诉了李乐天。

但是这些都是不能与贺子安说明的。在贺子安耳中,这只能是一个善意的宽慰,是上位者对失败者的怜悯。

这一点李乐天也清楚,他很是尊重自己的这个对手。只是来不及为对手感到惋惜,他现下要迎接独属于自己的荣耀了。

最先一步冲上台的,是辛叡恩。她神色紧张,仍旧是拿着那柄做工精巧的佩剑。剑首上,系着那只叫李乐天魂牵梦萦的粉色剑穗。

辛叡恩跑过李乐天的身边,没有看他一眼。她焦急地跑到贺子安身前,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子挡开了李乐天的剑身。

“你没事吧,子安哥?”辛叡恩不安地问道。

贺子安眼中有一闪而灭的光亮,他木然地回答说:“没事。我没事。”

辛叡恩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紧缩下唇拘谨地对李乐天说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李少侠。”

李乐天心中忽地变得空落落地。他宁愿辛叡恩叫他“小铁匠”。

“啪、啪、啪。”首先带头鼓掌的,是心源寺的大师。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赵政朗声说。他绕过面前的木桌,一步一步迈下阶,梯向着李乐天走去:“有了李少侠的带领,武林上下一心,击败琉璃宫妖女指日可待。”

人群先是寂静,紧接着迎来了浪涛一般的欢呼。

心源寺以及沧海剑庄的诸位前辈,也跟着赵政走上了试剑台。

象玉的身边,整场比试都没有任何反应的陵光也在这时动了动。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象玉调侃说。

陵光带着兜帽,象玉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见陵光问:“这个台上的姑娘是谁?”

“辛家的长女。”象玉回答,“辛家如今全靠着贺家的接济,才勉强能在这江湖之中生存。她也是半个贺家的人了。”

陵光又卧到椅子里,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象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辛叡恩。摇了摇头,不知道陵光究竟在想些什么。

*

赵政并不乐见李乐天拿下盟主之位。

自己一手扶持的贺家没能拿得第一,让这个陈家从铸剑城找来的小子夺了魁。这意味着自己以后要受到陈长贵的钳制。

更重要的是,这个毛头小子是来自铸剑城的,名不见经传的剑童。不,确切地来说,在离开铸剑城之前,他甚而不是一个剑客,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铁匠而已。

具赵政所知,即使在铁匠之中,他也并非是技艺出类拔萃的那一个。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李乐天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贱民。在贱民之中,也不是出挑的那一类。

陈家借题发挥,提出的剑童与世家剑客平等的说法,笼络了下层的民意。此举乃是对赵政长久以来所建立的人权体系的挑战。朝廷的确需要一些侠客,但不需要这么多。对于大多数人,赵政只需要他们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位置,不需要他们进取、尝试改变自己的阶级。

赵政隐隐意识到陈家或是受到了谁的蛊惑,已然生出了异心。永清皇帝驾崩不久,眼下最急迫地是推举听话的新帝上位。还不到与陈家一拍两散的时候。清理陈家的计划,只好向后推迟。

山头上人群振臂欢呼,即便是赵政也无法违逆民意、一意孤行更改比试的结果了。

和身后的诸位长辈一样,赵政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李少侠,祝贺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武林中人的头羊了。希望你能帮助朝廷,还天下一个安宁。”

“李少侠,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见证了你一步一步创造出的奇迹。”无心大师上前一步,挥手扫向主峰上人头攒动的高地,说:“他们之中,不乏一直支持着你的人。”

“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另一位心源寺的大师接过话头,“李少侠所求深得我心。如今你的诺言已经履行了一半,看看山头上这些为你而欢欣的人儿。对他们说些什么吧。”

李乐天也受了现场情绪的调动。只是他的心中没有盟主,也没有众生。

他看了看面前亲和的众人,又转了一周扫视山巅的众位侠士,高声说:“我明白,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

人群安静了下来,安静聆听李乐天所说地话。

“这些天以来,大家都倾尽了全力支持我,替我抹去了不足。李某无以为报。”李乐天顿了顿,说:“我向大家保证,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一定竭尽所能践行自己的诺言。”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有人乃至解下了自己的粗布衣裳,高举过顶挥舞起来。

“还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都要说的。”李乐天的目光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坚定。

山巅陷入了,忽如其来的安静。

辛叡恩也觉察到了异样,她停下了轻拍贺子安后背的手,和其他人一样屏息注目着李乐天。

李乐天上前一步,在辛叡恩的面前半跪着蹲下,与辛叡恩平视。

“只有现在,我才有了足够的勇气。”李乐天露出了明朗的笑容,阳光照亮了他脸庞的每一寸:“小姐,我叫李乐天。是铸剑城一个不起眼的铁匠铺里不起眼的小铁匠,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可以认识你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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