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海

他们在一个山林里走了整整七天。

凌夜背着蝶羽,脚踩过厚厚的腐叶,踏过潺潺的溪流,穿过雾气弥漫的峡谷。蝶羽的脸颊始终贴着他的后背,闻着他身上混合着草木与硝烟的气息,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偶尔会指着头顶掠过的飞鸟,轻声说一句“那是雨燕,能预报天气”。

第七天黄昏,他们登上一道山脊时,蝶羽突然轻轻拽了拽凌夜的衣角。

“停一下。”

凌夜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脊下是一片狭长的山谷,谷底铺着大片大片的浅蓝色花朵,像被天空遗忘的一块碎蓝绸。风拂过花海,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瓣上的露珠在夕阳下闪着碎金般的光。

“是这里。”蝶羽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右眼亮得惊人,“就是这里。”

凌夜放下他,扶着他的腰让他站稳。蝶羽的右腿因为长时间不活动,有些发僵,他踉跄了一下,却固执地推开凌夜的手,一步一步朝着花海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花瓣上。浅蓝的花茎没过他的脚踝,花瓣拂过他的裤腿,像无数温柔的手。当他走到花海中央时,突然停下脚步,微微扬起头,左脸的蓝花与谷底的花海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他。左眼里的蝴蝶标本静静停驻,翅膀上的纹路在夕阳下清晰如刻,从未有过一丝颤动的迹象。

凌夜站在山脊上,静静地看着他。夕阳的金辉落在蝶羽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左脸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那只标本蝴蝶的翅膀,始终凝着一层剔透的凉,像嵌在眼眶里的琥珀。

蝶羽忽然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浅蓝色的花。他把花举到眼前,用唯一能看见的右眼仔细看着,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笑了。

那笑容很轻,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淌过凌夜的心脏。

他们在山谷里住了下来。

凌夜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一间小木屋,屋顶铺着厚厚的苔藓,远远望去,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他在木屋周围开垦了一小块土地,种上从山下带来的谷物和蔬菜。蝶羽则每天坐在花海边缘,看着那些花从清晨开到傍晚,偶尔会捡起落在地上的花瓣,夹进凌夜带来的旧书里。左脸的蓝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花瓣边缘始终带着初见时的艳色,从未褪去半分。

“它们长得比以前更好了。”蝶羽摸着一朵刚绽放的花,轻声说。

“因为没有猎人来烧它们了。”凌夜坐在他身边,手里削着一根木柴,准备做一个花架。目光扫过他左脸的花,指尖的动作慢了半拍,又很快恢复如常。

蝶羽没有说话,只是把脸颊贴在花瓣上,闭上了右眼。左脸的蓝花蹭着真花的花瓣,像两簇相依的火焰,他早已习惯了这份与伤痛共生的重量。

第一个找到山谷的是那个断翅的蝶形少年,他拄着一根木杖,身后跟着几个在港口仓库被救下的兽人。他们站在山脊上,看着谷底的花海和木屋,犹豫了很久才敢下来。

“我们……能在这里住吗?”少年的声音很轻,眼神里带着怯意,目光掠过蝶羽左脸的花时,飞快地移开了。

凌夜看了看蝶羽,蝶羽的右眼弯了弯,点了点头。左脸的花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在无声地应和。

“住吧。”凌夜说,“这里的花够多,能容下所有人。”

越来越多的兽人来到山谷。有失去尾巴的狼兽人,有缺了耳朵的兔兽人,有被锯断角的鹿兽人……他们带着一身伤痕,看到蝶羽左脸永不凋谢的蓝花和眼里凝着的蝴蝶时,眼神里的局促渐渐变成了同病相怜的温和。

他们一起搭建木屋,开垦土地,在山谷周围设下隐蔽的结界。曾经拿过手术刀的手,如今拿起了锄头;曾经被铁链锁住的脚,如今在田埂上奔跑。夜晚,他们会围坐在篝火旁,听蝶羽讲过去的故事——讲花海如何在春风里绽放,讲族人如何在月光下跳舞,讲那些没有被猎人惊扰的、温柔的岁月。他左脸的花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眼里的蝴蝶映着跳动的火苗,像一枚刻满时光的勋章。

凌夜很少说话,只是坐在篝火旁,看着蝶羽的侧脸,看着他左脸的蓝花在火光中泛着固执的光。有人问起那些花和蝴蝶,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摸着自己头顶的角。

这时,蝶羽总会轻声说一句:“它们提醒我,我走过的路。”

没有人再追问。他们都明白,那些无法褪去的印记,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像呼吸一样自然。

初夏的一个清晨,蝶羽醒来时,左眼有些发痒。他走到镜子前——那是凌夜用光滑的黑曜石做的镜子——看见左眼里的蝴蝶翅膀沾了点晨起的水汽,却依旧纹丝不动,翅膀上的黑点像凝固的墨。左脸的花瓣上凝着露珠,艳色如初。

他轻轻笑了,抬手碰了碰花瓣,转身对刚走进来的凌夜说:“今天的露水很甜。”

凌夜走过来,替他拂去花瓣上的露珠,指尖划过花瓣时格外轻:“嗯,我去摘些浆果回来。”

秋末的时候,山谷里的花海结出了种子,兽人孩子们在花海里奔跑,采摘成熟的花籽。蝶羽坐在树下,左脸的蓝花与飘落的秋叶相映,眼里的蝴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看着孩子们把花籽装进陶罐,忽然对身边的凌夜说:“明年春天,我们也种些花吧,就种在木屋门口。”

“好。”凌夜应着,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避开了左脸的花。

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蝶羽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淡淡的血丝。凌夜吓坏了,背着他翻过山脊,去山下的小镇找医生。

医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曾经也是“新伊甸”的受害者。他给蝶羽检查后,摇了摇头:“他的身体亏空太久,能撑到现在,全靠一股韧劲。”

“他左脸的花……”凌夜忍不住问。

“那是伤的印记,褪不去的。”老者叹了口气,“但他心里的光,比什么都重要。”

凌夜背着蝶羽回到山谷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把蝶羽放在床上,盖好厚厚的棉被,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映得蝶羽左脸的蓝花格外艳。

“冷吗?”凌夜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蝶羽摇了摇头,右眼看着凌夜,眼神很温柔。左眼里的蝴蝶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像一颗不会跳动的星。“凌夜,”他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凌夜的声音有些哽咽,“在研究所,你被关在铁笼里,他们要割你的翅膀。”

“你像一道黑闪电。”蝶羽笑了笑,左脸的花瓣微微颤动,“把我从那里带出来,带我看了爆炸的火光,带我回了钟楼,带我……来到这里。”

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我以前总觉得,翅膀没了,脸上开着花,眼里嵌着蝴蝶,我就不是我了。但现在我知道,我还是我,是蝶羽,是带着这些印记,也能在花海里坐着的蝶羽。”

凌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蝶羽的手背上。

“别难过。”蝶羽抬手,用指尖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左脸的花瓣蹭过凌夜的脸颊,带着微凉的湿意,“我只是累了,想睡一会儿。等明年花开的时候,我还在这里,好不好?”

凌夜哽咽着点了点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蝶羽的右眼慢慢闭上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左脸的蓝花依旧鲜艳,眼里的蝴蝶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枚永恒的徽章,印刻着他从未屈服的生命。

那天晚上,山谷里的花一夜之间全部凋谢了,浅蓝色的花瓣铺满了整个谷底,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凌夜没有离开山谷。他在木屋旁种了一棵梧桐树,把蝶羽葬在了树下。他每天都会坐在树旁,像过去那样,削着木柴,看着蝶羽左脸的花曾经映照过的方向。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蝶羽轻声说话的语调。

第二年春天,梧桐树抽出了新叶,树下冒出了一片浅蓝色的花苗,花苗很快开满了花,花心都嵌着一枚小小的蝴蝶状纹路。整个山谷的花海也重新绽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盛,都要鲜艳。

凌夜站在花海中央,看着那些带着蝴蝶纹的花,突然明白了蝶羽说的“我还在这里”。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拿起武器。他成了山谷的守护者,看着孩子们在花海中奔跑,看着老人们在树下乘凉,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兽人,在这片土地上,带着各自的印记,自由地生长,自由地绽放。

他的角上,永远挂着浅蓝色的花环。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梧桐树上,左脸开着永不凋谢的蓝花,眼里停着一只蝴蝶,和凌夜并肩看着花海。少年的笑容很轻,像风拂过花瓣的声音。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没有完美的痊愈,只有与伤痕共生的温柔,和一片永远为他们绽放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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