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钟楼的齿轮在某个清晨突然转动了半圈。
沉闷的“咔嗒”声惊醒了浅眠的凌夜。他睁开眼,看见蝶羽正坐在窗边,侧脸沐浴在晨雾里,左半边脸的蓝花沾着露水,像刚从朝露中采撷的束。那只标本蝴蝶的翅膀上,水汽折射出细碎的虹光。
“它好像想动了。”蝶羽的声音很轻,带着对旧物复苏的讶异。
凌夜起身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穹顶悬着的钟摆。积灰的黄铜钟摆确实在微微晃动,像迟暮老人的呼吸。他伸手抚上蝶羽的后颈,那里的皮肤下,曾经被定位器烫伤的疤痕早已淡成浅粉色。“或许是山风太大了。”
蝶羽没有反驳。他抬手碰了碰左眼的花瓣,指尖沾了点透明的液珠。“今天的露水有点甜。”他忽然说,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凌夜低头,吻了吻他的指尖。那液珠确实带着极淡的甘味,混着蝶羽身上独有的花香,在舌尖漫开时,竟压过了他常年不散的硝烟味。
这样的清晨成了常态。
凌夜不再频繁外出,只是偶尔在附近的山林里狩猎,带回新鲜的猎物给蝶羽补身体。他学会了处理伤口,能熟练地给蝶羽后背的残翅换药,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蝶羽则会坐在壁炉旁,用那些从脸上脱落的花瓣,串成小小的花环,挂在凌夜的角上。
“像山谷里的花藤。”蝶羽举着花环,仔细比对凌夜的角与记忆中山谷的轮廓。
凌夜任由他折腾,黑眸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和他角上晃动的浅蓝色花瓣。“你说的山谷,到底是什么样子?”
“有很多很多花。”蝶羽的右眼微微眯起,像是在描摹记忆的轮廓,“蓝色的,紫色的,黄色的,风一吹就像海浪。我的族人会在花海里跳舞,翅膀扇动时,磷粉落在花瓣上,能亮一整夜。”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后来猎人来了,花海被烧了,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凌夜握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指节上因长期静养而显得纤细的骨。“等你再好些,我们去找找看。”他说,“说不定还能找到没被烧尽的种子。”
蝶羽的右眼亮了亮,像被点燃的星火。“真的吗?”
“真的。”凌夜凑近他,鼻尖蹭过他脸颊的花瓣,“我们可以亲手种一片新的花海,比原来的更大,更漂亮。”
蝶羽没有说话,只是用右眼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期待,有怯懦,还有一丝不敢轻信的惶惑。凌夜知道,那些被碾碎的信任,需要用漫长的时光一点点拼凑回来。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
凌夜外出狩猎时,遭遇了三个漏网的猎人。他们显然是循着他的气息找来的,手里拿着淬了银的弩箭,脸上带着复仇的狂热——他们的亲人曾是“新伊甸”的研究员,死在了凌夜的清洗行动中。
“恶魔!偿命来!”为首的猎人嘶吼着扣动扳机,银箭划破雨幕,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凌夜的心脏。
凌夜侧身避开,暗影在掌心凝聚成刃。但他没有立刻反击,雨水打湿了他的黑发,顺着脸颊滑落时,他看见猎人腰间挂着的徽章——那是“新伊甸”的残损鹰徽,被利器劈成了两半,却依旧用红绳系着,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你们不该来的。”凌夜的声音被雨声模糊,带着一种疲惫的冷。
“我们族人的命,就不是命吗?”另一个猎人举着弩箭,手抖得厉害,“你毁了我们的家,杀了我们的亲人,凭什么躲在这里安稳度日!”
银箭再次射来,这一次瞄准的是他的翅膀。凌夜挥刃斩断箭杆,暗影能量无意间泄露,震碎了旁边的一块岩石。碎石飞溅中,他看见猎人惊恐的脸,像极了当初在研究所里,那些被吓坏的兽人。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阿尔弗雷德说的“弱肉强食”。原来仇恨从来都是双向的,他用杀戮终结了一场罪恶,却又在受害者心中,种下了新的仇恨。
“滚。”凌夜收起暗影刃,转身走向钟楼的方向,“再让我看见你们,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猎人没有追。他们看着凌夜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手里的弩箭在掌心沁出冷汗。仇恨支撑着他们来到这里,可真正面对这个传说中的恶魔时,才发现所谓的复仇,不过是飞蛾扑火的愚蠢。
凌夜回到钟楼时,浑身都湿透了。他推开门,看见蝶羽正站在壁炉前,背对着他,后背的残翅微微颤抖。
“你受伤了?”蝶羽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闻到凌夜身上的血腥味——不是猎物的,是他自己的。
凌夜低头看了看手臂上被银箭划伤的伤口,黑血正顺着手臂滴落,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墨点。“小伤。”
蝶羽终于转过身,右眼死死盯着他的伤口,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又打架了。”他的语气不是疑问,是陈述,像在重复一句早已预料到的谶言。
“他们来找麻烦。”凌夜走到壁炉边,试图用火焰烘干潮湿的衣服。
“因为你以前杀了他们的亲人?”蝶羽追问,声音陡然拔高,左脸的花瓣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动,“你说过不会再离开的,你说过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凌夜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蝶羽泛红的右眼,看着他因愤怒而绷紧的下颌,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谓的“结束”,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些被他亲手埋下的仇恨种子,迟早会破土而出,长成新的荆棘,缠绕住他们试图守护的安宁。
“对不起。”他低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在蝶羽面前露出如此明显的疲惫。
蝶羽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到角落的木箱旁,翻出一卷绷带和一瓶药膏。那是凌夜之前准备的,专治兽人伤口的特效药。他走回来,拉过凌夜的手臂,动作有些粗鲁地清理伤口。
银箭的毒素让伤口泛着诡异的灰败色。蝶羽的指尖触碰到伤口时,凌夜疼得闷哼了一声。他抬头,看见蝶羽的右眼蓄满了泪,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很疼吧?”蝶羽的声音哽咽着,“就像……就像他们割我的翅膀时一样疼?”
凌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想摇头,想解释,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疼痛从来都无法比较,无论是他此刻的伤,还是蝶羽永远无法愈合的残翅,都是仇恨刻下的烙印。
“以后别再去了。”蝶羽低下头,专注地给伤口涂药,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躲在这里,他们找不到的。”
“躲不掉的。”凌夜轻轻说,“只要他们还记得仇恨,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觉得兽人活该被掠夺,我们就永远躲不掉。”
蝶羽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右眼怔怔地看着凌夜,像是第一次真正明白他们所处的困境。“那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难道要一直打下去吗?”
凌夜看着他左脸上蔓延的蓝花,看着那只永远停驻的蝴蝶标本,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没有回答,只是反握住蝶羽的手,将他带到窗边。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一道淡淡的虹,山林在雨后泛着青翠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你看那里。”凌夜指向山林深处,“那里有很多兽人,他们和你一样,失去了翅膀、尾巴、亲人,却还在努力活着。”
蝶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隐约能看见林间闪过的兽影——那是之前被凌夜送到庇护所的兽人,如今已经能在山林里自由活动。
“他们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不用再害怕猎人,不用再担心被抓去做实验。”凌夜的声音很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不只是躲藏,是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蝶羽的右眼微微睁大:“你想……”
“我想建一个家园。”凌夜说,“一个属于兽人的家园,有花海,有阳光,有能让孩子们自由奔跑的草地。我们不用再复仇,不用再杀戮,只用守护好自己的土地。”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蝶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这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不只是我,还有你,还有那些和我们一样受过伤的兽人。”
蝶羽沉默了很久,久到凌夜以为他不会同意。雨后天晴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左脸的花瓣上,折射出温柔的蓝光。他忽然抬手,轻轻抚摸着凌夜头顶的角,那角上还挂着他昨天串的花环,花瓣已经有些蔫了。
“建在哪里?”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的温柔。
凌夜的心瞬间落定。他笑了,那笑容像冰雪初融,在眼角的泪痣旁漾开浅浅的纹路。“你说的那个山谷,去找找看,好不好?”
蝶羽的右眼弯了起来,像盛满了星光。他点了点头,左脸的花瓣在阳光下轻轻颤动,仿佛也在为这个约定而雀跃。
那天下午,凌夜带着蝶羽离开了钟楼。
没有马车,没有护卫,凌夜背着蝶羽,一步一步走进山林。蝶羽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的后背,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后背的残翅偶尔会蹭到凌夜的衣服,带来轻微的疼,却不再是过去那种绝望的钝痛,而是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许。
“累了就睡一会儿。”凌夜说,声音透过胸腔传来,带着震动的暖意。
“不困。”蝶羽的声音闷闷的,“我想快点看到山谷。”
凌夜笑了笑,加快了脚步。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碎金。远处传来兽人的啸声,不再是过去的悲鸣,而是充满生机的呼唤。
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回到过去,蝶羽的翅膀长不回来,凌夜身上的伤疤也褪不去,那些深埋的仇恨或许永远不会真正消失。但此刻,他们正走在一条新的路上,一条用希望和守护铺成的路。
或许有一天,当山谷里的新花海盛开时,蝶羽左眼里的花会慢慢凋谢,那只标本蝴蝶会重新振翅飞翔。或许不会。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可以一起走向未来,不再被仇恨裹挟,不再被伤痛束缚,像两棵在废墟里扎根的树,彼此缠绕,彼此支撑,在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安静地共生。
钟楼的钟摆最终停在了那个清晨,再也没有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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