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界那名道长跟在他们后方,嘴里巴巴的就没停过,此刻居然没有声音了。
再一转眼,发现近在咫尺的红色身影也不见了。凝芜停下脚步,往宗神秀所在方向道:“师兄?”
这次没有回应。他也不急,心里想着:“这鬼族有点东西。”
浓雾大有文章,像是故意将他们三人分开。凝芜抱着双手,大步向前。不多时,忽见前方浓稠的黑雾中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瞧着不像是人。袖子一挥,黑雾散开,一张狰狞的面孔突然映入眼帘。凝芜早有心理准备。那张脸,长在一颗巨大的头上,整个头就只有一张嘴,大大张开,露出上下两排锋利的牙齿,一条猩红的舌头在嘴巴里面扭来扭去,扭出了嗜血贪婪。这怪物没有身躯,连接在头颅上的是四条长长的躯干,上面流动着漆黑的液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凝芜最是受不了这些不堪入目的腌臜之物,腾腾退了好几步。
那怪物静悄悄藏身浓雾中,感受到他的气息,两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两只柔滑的触手撑着地面,作人立状态,龇牙咧嘴,嗖的突然袭击,速度奇快。
然而还没等它靠近,仙葩锵然出鞘,一剑划下,将它劈成了两半。就在那怪物躯体倒下的瞬间,那张咧着的大嘴突兀地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叫声。那声音就仿佛无数双女人的指甲在坚硬的地板疯狂抓挠,令人不适,凝芜皱了皱眉。
刷刷两剑,将之砍得面目全非。提着剑,都不想多看一眼剑锋被糟蹋成什么样子。同时脑中有了关于这种怪物的名称,迷雾人。
是凡人灵魂扭曲变异的产物,经常伴随迷雾出现,因此叫做迷雾人。它们本身攻击力不怎么样,但是一旦遭受伤害,就会发出难听至极的叫声,呼唤附近的同伴。只要有黑雾,就能源源不断出现新的迷雾人,而且数量是无限的,一只往往能召唤出几十到数百不等,喜欢贴脸攻击,很难缠。
迷雾人所在之地,离鬼族八景之一的望乡台不远。
那望乡台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座高台,专供思乡的鬼魂遥望故乡所建。
这时,凝芜听见黑雾四周都有东西在迅速靠近。他提着仙葩剑,绕过脚下那只还在扭动挣扎死不瞑目的怪物,迅速前行。他不是怕,要不是这些东西一受伤不是发出噪音就是喷.射恶心的液体,来多少杀多少,决不心慈手软。
找了个大概方位,行了一盏茶时间,身后影影绰绰的黑影始终阴魂不散,死死跟着他。
凝芜走了片刻,就见前方赫然有栋鬼气森森的楼阁,有两层。不是想象中的望乡台,他稍作犹豫,能建在这种地方,多半也是险地。但比起身后那些令人作呕的玩意,里面再怎么说也会好一点。因此没多想,直接走到那栋楼前,一脚踹开大门。
他刚进去,两扇门就在他背后自行关闭,将如影随形的迷雾人挡在了外面。隔着门板,还能听见外面不满的嗷嗷叫声。但显然,这里有这里的规矩,它们不能擅自进来。在门外徘徊几转,声音渐渐远去。
与此同时,屋内漂浮起许多绿荧荧的鬼火,照亮了凝芜所在的大堂。里面很空旷,几乎什么都没有。右边有个楼梯,通往二楼。
凝芜没有急着上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拧着眉,面色难看地擦拭佩剑上的不明液体。擦完就把帕子丢了,仍旧满脸嫌弃,将仙葩插.入剑鞘。
他环顾一圈,见一楼没什么好看的,便径直往楼梯走去。
随着他脚步落下,楼梯显是很有岁月感,发出咯吱咯吱不合时宜即将寿终正寝的怪声。好在有惊无险,凝芜顺利走到二楼。和一楼一样,楼上也空空如也,唯有中间的空地,横放着一副棺木,棺身血红,木质古沉,棺盖是打开的。
凝芜走近,见里面躺着一名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肤色惨白,涂朱抹粉,装扮精致,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眼睛轻轻闭着,嘴角挂着一抹柔和的笑,仿佛正沉浸在温柔的梦乡。
他居高临下观看一会,那沉睡的女子也没任何反应。这个地方,处处透着诡异。既然对方识时务没有暴起找死,他自然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没想多留,转过身准备离开。
这一步,落脚的地方却不是原来的木板,而是实打实的土地。
凝芜觉得意外,脚边弥漫着雾气,与方才的黑雾不同,是淡淡的乳白色,仙气十足。心下明白,他被强行带进了另外的空间。那棺材里的女子果然不简单。
往前走,穿过几株玉兰花树,踏着遍地薜荔藤蔓,清爽的芳香萦绕在鼻间。
正走着,此时白雾前方传来了嬉笑的声音。
一名少年道:“我们这样对他,会不会太过分了?师尊看见,肯定会责怪的。”
另一名少年不屑道:“你想多了,我看师尊巴不得我们每天都教训教训他呢,怎会责怪。”
先前的少年不信道:“真的假的?你有何依据?”
“要什么依据?你不会察言观色?你真以为师尊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每天做这些,师尊比谁都清楚,但是,你有见他怪过我们吗?说明什么?”
“什么啊?”
“你真笨啊,说明师尊的用意就是如此啊,许是要杀杀他的性子,所以才会默许我们做这些。你怕什么?我们替师尊做了想做的事,他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
又有少年哼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师尊还有这层用意。只是,既然师尊不喜欢他,那为何要把这贱……为何要带他回来?此子在凡人的世界呆了那么多年,全身上下,由里到外都是污秽之气,也不怕他脏了这片土地。”
“你以为师尊想带?还不是迫不得已,谁让他母亲是……师尊也是没办法,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要是师尊,有那样的女儿,早就与她断绝父女之情,还带这孽种回来。也是我们师尊宅心仁厚。”
几人七嘴八舌说着。凝芜终于从雾气中走出,看见五个白衣装扮的少年站在一处峭壁之前,正对着一个方向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凝芜顺着几人目光看去,忽然呼吸一滞。
只见光滑的石壁上挂着个人。是个身量瘦弱不堪的少年,他的白衣到处都是血迹,四肢被四把利剑穿透,将他整个人牢牢钉在了上面。不过仔细一看,那几把剑并没有真的贯穿他的血肉,而是刺破了衣服,但少年却仍是动弹不得,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表情,双眼蒙着一层三指宽的白纱。
少年半天没动静,那底下站着的五个人真的怕他死了,一人从地上随手取了一截枯枝,往少年身上戳了戳:“小师弟?小师弟你还好吧?醒醒。”
任谁看到这样一副画面,都不会问出这种脑子进水的问题。几人仿佛看不到凝芜。于是他抱着双手,悠哉悠哉倚着一棵树打量着他们。
那少年咬了咬牙,没有发出声音,但好歹有了动静。几人放下心,越发肆无忌惮道:“小师弟,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们。我们也是为你好,谁让你脑子不开窍,连入门心法都学不明白。师尊让我们帮衬帮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那少年双眼被白布遮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哪里看出他用怎样的眼神,但是所谓的帮衬就是将人钉在石壁上进行羞辱,那还真是不敢恭维。
为首的少年五官倒是俊郎,眼神带着一股锐气,只是看人时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他同凝芜一样,好整以暇抱着手臂,如同看某种低贱的禽兽,讥讽道:“你就不应该来这里,因为有你,整个玉倾观都变得低廉上不了台面了。”
几名少年附和道:“是啊是啊,你不属于这里,赶紧滚回你的地方,不要丢人现眼,你该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改变不了,也别想改变,趁早回去,大家都清静。”
那少年歪着头,无动于衷。
几人见状,又开始新的一轮羞辱。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凝芜听着他们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恶毒的词汇,目光渐渐冷淡下来。这时,那原本扭头望着一个地方呆呆出神的少年忽然道:“来此地,原就非我本意。”
他声音极其沙哑,显是喉咙也受过伤,语气却格外坚定,带着一种凌厉的意味。
叽叽喳喳的几人顿了顿,为首那少年怒道:“怎么,来这里,还委屈你了?”
明明刚刚还在驱赶人家,别人说不想来,现在又不乐意,真是反复无常,恶毒得很。
那少年说完就没多言了。
几人却像是炸毛了一样。
“你以为你是谁?!”
“你好大的脸,怎么,师尊带你回来,让你衣食无忧,还学了世间最顶级的仙术,你还不乐意了?”
“就是啊,真是不知好歹,狼心狗肺,你说的话,我会如实禀告师尊的。”
说是如实,届时必然添油加醋,颠倒是非。
“果然,什么样的地方培养什么样的人,你这种,一辈子就该烂在那种地方。”
光是言语辱骂还不够,那手里拿着树枝的也不老实,不断往少年纸片般的胸口用力戳。
等这群少年骂也骂够打也打够,终于簇拥着为首那个离去,但没放少年下来。那少年就那么孤零零挂着,好像破布,冷风一阵阵吹过,他本来有些恍惚,被风一吹,身体动了动,试着自己脱离石壁。可能被挂了太久,在此之前又受过其他伤,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他忽然颓废地垂下脑袋,死死咬住嘴唇,很快咬出血,但他没有停止,仍旧是咬着,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白布被濡湿了一片,那少年哭了,没有发出声音。
不多时,一个与他同样瘦弱的少年,估摸着十三四岁的样子,探头探脑走到石壁前,像是怕被发现,走一步回三次头,时刻警惕着,小心翼翼道:“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须臾,那少年收了眼泪,抬头道:“小夜?”
小夜点了点头:“是我。我来帮你。”
说完就去帮他取剑。但是那些剑钉得很深,他人又瘦,一时半会也拿不下来。两人费了好大工夫才成功。
那少年一落地就摔倒了,小夜赶紧扶他:“你……”
少年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一把推开他:“小夜你……你不该来,不要离我太近,不然他们会报复你的。”
没了支撑,他全身无力,又摔在地上。小夜又去扶他:“没关系。我来的时候见他们去了别的地方,暂时没那么快回来。他们真的太过分了,走,我带你去找师尊!”
少年闻言一顿,拍了拍他肩膀,摇头道:“算了,别找师尊了,我都习惯了。”
小夜愤然道:“你越是忍气吞声,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少年怔怔道:“你以为师尊不知道?”
小夜愣住,不可思议道:“你……什么意思?”
少年脸色惨白,虚弱的笑了笑:“他们都说了,他们这样对我,师尊是默许的。”
小夜惊骇道:“怎么可能!他们肯定是怕你去告诉师尊才这么说的。”
少年:“真相如何,没人比我更能深有体会了。小夜,你找到了吗?”
小夜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点点头:“找到了,就在栖云殿。”
听到这里,凝芜眼睛忽然一亮,栖云殿的名字很耳熟。两人说着,小夜扶着那少年,慢慢往一个方向走去。凝芜忙跟在他们身后。走出玉兰花树丛,前方是一片仙云殿海,仿佛画中神仙居住的地方,云层中金黄灿灿,仙鹤飞鸣。
定睛一看,竟然来过。这里是上天界。
那栖云殿是上天界主人寤寐仙君居住所在,这两名少年包括那群恃强凌弱的小子都是寤寐仙君徒弟了。那寤寐仙君常年隐居上天界,凝芜也就与其有过几次照面,交过几次手,不是很熟。但上天界这个地方,他还是偶有光顾的。此时算得上旧地重游,别有一番趣味。
两个少年一弱一受伤,走得不是很快。叫小夜的少年很是机灵,一边走,一边到处留意,看有没有人跟踪他们。好在有惊无险,两人一路上都没遇到其他人。
“师尊这个时候不在,可以去试试。”
“嗯。”
不久来到栖云殿,是一座复古华丽的大殿。里面没有人。小夜轻车熟路,搀扶那受伤的少年绕过一道山水画屏风,绕来绕去,走了一圈,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面照样很空旷,四璧挂着不同的画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屋子地面是用黑曜石铺设而成,居中用漆黑的石头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里面是深邃漆黑的夜空,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星辰闪耀。两人就站在这个井边。
小夜有些不舍,说道:“到了。”
那少年话不多,点点头:“嗯,多谢你。”
说着,就要往前。
小夜拉着他手臂:“你真的要走了?”
少年侧首看他,双眼蒙着白布,看不出神态,但脸色不是很好,凄然道:“我早就想走了,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小夜道:“可是,你本就属于这里啊,你是师尊的……”
少年摇头:“别说了。”
小夜就没再多说,伤感道:“你这一走,我在这个地方可就没朋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少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两人仿佛知道此次一别,怕是永生不见。都沉默了。
少年先回过神,拍了拍小夜肩膀。正要往那井口跳,就在这时,两人背后突然出现一群人,是那群欺负少年的上天界弟子。为首的少年冷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闯师尊的禁地。”
小夜见有人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那趾高气扬的少年说着,上前两步,眼底闪过一抹幽暗,一脚踹在他身上。小夜慌慌张张退后,不料没注意脚下,一脚踏空。他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井内的黑暗吞噬。
受伤的少年惊呼道:“小夜!”
慌乱地伸出双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
那踹人的少年没事人似的招手,几个人上前锁住他肩膀。
“走,去告诉师尊,夜宴那小杂碎不老实,不仅趁师尊不在闯进栖云殿,还敢打开结界通道,幸亏被我们及时发现,那小贼心虚逃走了。”
“是师兄。”
“夜宴死定了。”
“可是他跑了,怎么办?”
分明是被强行踹进去的,几人颠倒黑白,却说成了畏罪潜逃。
“不怕,不是还有一个么?让他顶罪!”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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