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梦魂女2

一条银练小溪,几株枯瘦垂柳,环绕着一间残败的草屋,那屋子极小,屋顶的茅草很久没有更换,稀稀拉拉,都发黑长毛了,既避不了雨也遮不了风。

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苟延残喘着一老一小两个人。那老者躺在一张单薄的破席上,衣衫褴褛,瘦得跟骷髅没两样,病得奄奄一息,进气多出气少,眼见不行了。床前跪着个六七岁的男孩,衣服上全是补丁,有的地方拆了东墙补西墙,无济于事,到处都是破洞,很是寒酸可怜。那孩子直愣愣跪着,老者干柴般的手颤颤巍巍放在他头上,喃喃道:“乖……乖孩子。”

小男孩瘦弱的身子一抖,咬着牙没说话。

老者说话就仿佛风箱漏气,两颊深凹紧贴骨头,衬得眼睛异常大,有些吓人,还想嘱咐几句话,却是垂死挣扎,喉咙嚯嚯作响,半天也连不成完整的字句。

小男孩突然对着他嗑了嗑头,急如星火般冲出茅屋,往一个方向拼尽全力跑去。

过了两个时辰,小男孩才出现,出门时还风风火火,四肢健全,回来就一瘸一拐,鼻青脸肿,满头满脸都是乌黑的泥水,一双眼眸格外澄澈清明。小男孩怀里紧紧揣着什么东西,一言不发进了茅屋。

老者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是死是活,即便活着,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

小男孩颇为熟稔地找了个黑乎乎的煎药罐子,把怀里抓着的粉末一点点小心翼翼放进去,他全神贯注,十分认真仔细,生怕不小心弄掉。那是他挨了一顿打从药馆求来的,虽然对老者而言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可是小男孩却将之当作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很快生起火,开始煎药。

这时,老者苏醒,痛苦地呻.吟一声。小男孩急忙凑过去。老者抬了抬手,却是没有力气,小男孩就乖乖把自己的脑袋贴在他手臂上,埋首,怕他看到自己受伤的脸,老者欣慰地笑笑:“星儿,爷爷不行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叫星儿的小男孩闻言一顿,忽然摇头,仍然埋首,看不清表情。老者充满不舍地抚摸他头:“好……孩子。”

咳了好几下,一口气没缓过来,撒手人寰。

小男孩仿佛还没察觉老者已经死去,安安静静贴在老者那只只剩骨头的手臂上,一动不动。过了不知多久,在他身后,黑漆漆的药罐子发出噗噗的声音,水开了,药煎好了。可是,人没了。

一个落后的小镇,总共也没几户人家。一群脏兮兮的小乞丐聚集在镇子入口的一间屋檐下。此时,一名僧人恰好经过,只见他纤尘不染的白色僧袍在这群小乞丐面前停了停,便继续往前。不多时,又折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些包子馒头等吃的,是他刚刚买的。

这些小孩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平时要么吃百家饭,要么饥一顿饱一顿,一个个饿得颧骨突出,面目狰狞。见到吃的,就如恶鬼投胎,像一堆乌烟瘴气的苍蝇,一股脑围住僧人,有的把满身污秽都沾到了他身上,那僧人也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温柔道:“不要急,都有份。”

一边温言哄着这些吵吵嚷嚷乱七八糟的孩子,一边将吃的分给他们。一拿到吃的,所有人立马开始狼吞虎咽,恨不得把手指头都吞进腹中。白衣僧人见一名小男孩鹤立鸡群站在人群外面,是唯一一个没有蜂拥过来乞讨的。他脸色苍白憔悴,但眉目清秀,眼睛如星辰。白衣僧人拿着剩下的两个馒头,来到小男孩面前,弯腰与之对视,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对上他温和的眼,老老实实道:“渡星。”

白衣僧人点点头:“好名字。”

把馒头放到他手里。叫渡星的男孩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即大嚼大咽,而是呆呆望着手里热乎乎的雪白馒头,像是捧着某种珍贵的物品,久久不能回神,忽然道:“谢谢。”

说完便往镇外跑。

白衣僧人转身,露出一张随和俊雅的面容,是裳年华。

凝芜站在不远处,心内百感交集。他似乎被带入了一种奇妙的梦境。想到鬼族貌似有只女鬼,叫做梦魂女,专门为鬼魂织梦。想来那棺材里躺着的便是梦魂女了。他眼下来到的是别人的梦境,这个别人毫无疑问,自然是他的师兄宗神秀了。如此说来,宗神秀,以及那名上天界来的道人,先他一步也来到了梦魂女所在的阁楼了。而他们,都踏入了虚无的梦境。

宗神秀的梦里,有关于裳年华的记忆。

自落日乡讨伐佛门叛徒裳樱落之战后,凝芜和裳年华就没再见过面。以前总以为有无数机会,不曾想,那是最后一次。裳年华离开西天界,是为了找他,带他脱离世俗纷争,远离红尘。可惜,两人终是缘悭一面。

这么多年了,裳年华还是那个裳年华。凝芜却觉得自己不再是曾经的花君了。

两人明明没有隔多远,可是凝芜却没勇气往前一步,这中间,是十九年,是无数硝烟战火,是滚滚流淌的鲜血,分割出来的两段人生。

裳年华放心不下小男孩渡星,快步跟了过去。凝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风姿卓绝,朗朗若皎月,肃肃清骨,一如往昔。怔了片刻,也慢慢跟在后面。

渡星回到那个破败的草屋前,溪水潺潺,垂柳依依。本就摇摇欲坠的草屋早就东倒西歪,塌成一片废墟。在废墟旁边,有一座孤坟,只是简简单单竖了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充当墓碑。渡星来到墓碑前,瘦弱的身躯徐徐跪倒,拿着两个馒头,高高捧着双手,匍匐在地,无声泪落。

看见这一幕,裳年华很是揪心。他是个多愁善感之人,最是见不得人间至情至性。忍不住走到小男孩身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这是你亲人么?”

渡星低着头,闻言点点头。裳年华叹道:“真是个好孩子。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小男孩没有说话。

裳年华柔声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强迫,选择权在你,你如果想就跟我走,不想也没关系。”

说着,他笑着摊开手:“你看,我其实也是一无所有。”

渡星却是抬头凝望他,过了良久,郑重地点头。

从此,裳年华多了个徒弟。

师徒俩踏着人间四月芳菲,来到小桥流水的江南,在一座月牙弯弯的石拱桥上,裳年华牵着渡星的手,望着桥下奔流不息的河水,忽然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语气伤感道:“星儿,你可知,为师来你们中天界,为的什么?”

渡星光是摇头,没有开口。裳年华习惯了他的沉默。也许正因为这份异常的乖巧沉默,他反而更能畅抒胸臆,把很多以前欲言又止的千言万语,全都毫无顾忌说了出来,缓缓道:“为师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最后,竟是一事无成。为师有一位堪称毕生知己的至交好友,他是你们小雅国的君主。唉……如今小雅国早已不复存在,为师这位好友也……是为师不好。”

听他提及自己,凝芜心下五味杂陈,又是恍惚又是感激。

裳年华道:“为师无能,救不了好朋友,也救不了自己的亲兄弟。”

神色暗淡下来,眼眶微微湿润,裳年华强颜欢笑道:“星儿抱歉,为师不该总跟你说这些伤感之事。”

一直默默倾听的渡星抬头,他看上去瘦瘦小小,不过七八岁,冰冰冷冷,但又让人觉着可可爱爱,有着异于常人的成熟,他平静道:“没关系,师尊,你说,我听着。”

裳年华闻言很是欣慰,摸了摸他头:“那为师就给你讲个故事吧。也是为师那位好友亲口所言,为师却是没有机会参与,甚感遗憾。很久以前,小雅国还未建立之前,中天界有的大城镇会举办一场名为山海的宴会。与常人所周知的觥筹交错,大鱼大肉是两回事,这山海宴,原是年轻人之间的一种剑道交流会。那时为师还未曾结识花君这位好友。只是后来听他说,他第一次在南边的一座城外,机缘巧合参加了山海宴,并在这次宴会上,结交了两名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年凝芜十五岁,山河破碎,民不聊生。那山海宴是剑术爱好者自发创建的宴会,一开始只是很小众的在用剑者之间流行,也就是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搭几间草棚,参与者各自带着酒水食物,供同道者享用,互相交流,偶尔切磋,你来我往,虽是客客气气,实际暗含较量。因为来的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虽处乱世,然气宇轩昂,斗志昂扬,都是说不出的意气风发。自是都不愿甘落下风。那次宴会,凝芜同两名好友就因出类拔萃的剑术名扬天下。那一年,他十五,相瑶十六,长诀十七。

后面小雅国建国,人们为了纪念逝去的两位大人物,即凝芜的两名好友,在鄀城城郊也会经常举办山海宴。只是,凝芜却很少出面了。

和裳年华品茗谈论之际,他总爱挑些陈年旧事。每当这时,裳年华就仿佛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听得入迷,没想到记得这般清楚,如今又原原本本,仔仔细细讲述给了他的徒弟听。

“不管外界如何诋毁他,世人怎样污蔑他,在为师心里,花君,他是天底下最重情重义之人。为师初次与之相见,始与个性,忠于人品心性,最终,为他崇高的理想而仰慕敬佩。星儿,许多事,你可能还不懂,但你要记住,与人相交,绝非只为了一朝一夕,只要你认定了一个人,哪怕万劫不复,也莫要为他人言语而轻易改变初衷,切勿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

听到这里,凝芜内心激荡,张了张口,就要叫出裳年华的名字。但他明白,这个名字,无论他叫多少次,都不会有人再回应。

他这一生,何其有幸,遇到了三个人。

渡星顺着他视线眺望远方,草长莺飞时节,水流缓缓,草叶青青,过了好久,他定定道:“嗯。师尊,星儿记住了。”

两人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四季,走遍中天界。这一日,行经一片烟雾似的樱花林,漫山遍野,满眼瞧去,粉色花瓣飘落,仿佛一场轻盈的雨。这一路,裳年华几乎将自己一生没有说或者来不及说没有机会说的话,细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他从未有过这般坦然,可以肆无忌惮,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渡星原就个性安稳沉静,渊渟岳峙,有时,当他想回应时,看出裳年华会咽住话头,以他为主,耐心聆听。从那以后,渡星就很少开口,只要裳年华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做个倾听者,而且十分合格那种。

凝芜总算明白宗神秀那生人勿近冷漠的性格从何而来,他未必是真的冷漠,只是习惯了不说话而已。因为曾有一个人,有太多太多的话没机会说出口,他明白,所以非常体贴地听进了心。

看到樱花,裳年华触景生情,自会想到一个人,他来中天界,除了找凝芜,还有一份牵挂,便是他的胞弟裳樱落。

他抬头,怔怔看着那些如梦似幻的花朵,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自言自语道:“樱落,为兄从未觉得你是错的。你那么单纯,那么全心全意选择相信一个人,结果却被骗了,这不是你的错。为兄知道,可是,你怎么就不听为兄好好说呢。”

话音刚落,两人前方樱花林中慢慢走出一人,与裳年华同样的白袍加身,那张苍白的面容,同样温雅,只是眉目间横生一股暴戾之气,额头刻着一抹诡异梵文。神情张扬,举止狂妄,嘴角带笑道:“兄长,好久不见。敢问兄长,有何话想对樱落说?樱落洗耳恭听。”

裳年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惊喜交集,他一激动,一紧张,就容易说不出话,就算能说,也绝对不是心里想的,完全词不达意。而裳年华根本克制不住当下心中的急切,讶异道:“樱落……你……不该离开西天界的。”

开口就是指责,裳樱落神色瞬间冷了,嘴角依旧笑着,但是弧度僵硬,皮笑肉不笑:“我不走,难道留在那里等着被人砍死捅死?”

他所指,自然是落日乡一战。此时的裳樱落右手已经被凝芜斩断了,白色僧袍遮盖下的右臂空荡荡,显然跟在鄀城所见不一样。他这种样子,本该万分狼狈,找个阴暗角落躲起来,却堂而皇之出来乱逛。一来,因为凝芜此刻已被诛杀;二来,他是特地来找裳年华的。

裳年华忙道:“怎么会,不会的,只要你回头……”

裳樱落不耐道:“回头?兄长,是我天真还是你愚蠢,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想我回头?我还回得了头?你真以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这片苦海,我既然跳了,即便无涯,我也会永远走下去。兄长你啊,就别假惺惺劝我了。”

裳年华面带悲伤:“樱落,你不该造就杀孽……”

你杀的人太多了,为兄怕终有一日,保不住你。

“又是不该,你一见到我,嘴上不是不该就是不可以,应该怎么做,我的路,我的人生,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凭我个人心情,又用得着你来评论牵制?那我问你,兄长,你觉得正确的路是什么样?我该怎么走?别人欺我骗我,听之由之?是我倒霉,是我活该?”

裳年华凝视着他,心下慌乱,想劝他回去,自己一定会拼尽全力护他周全。说道:“樱落,你跟我回去吧。世间没有绝对正确的路,也没有绝对应该走的路。但是好是坏,我们要学会分辨,莫要误入歧途才好……”

裳樱落冷笑:“照兄长的意思,我走的路是坏的,是不容于世的,是错的是吧?”

裳年华道:“为兄知道你有苦衷,你是迫不得已……”

裳樱落打断他:“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我,少在那里假慈悲为我找借口。我要走这条路,很简单,是因为我想走,你懂不懂?兄长,你不根本不懂,也永远不会懂。我也不想与你争辩,我来找你,只有一件事。”

裳年华有很多话都压在胸口,沉甸甸的,找不到合适时机宣泄,又是着急又是无奈,闻言,只得道:“什么事?”

裳樱落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圣莲印.心法秘籍。”

裳年华一怔:“你……”

裳樱落一步步靠近,冷冷道:“兄长,把心法给我。”

裳年华瞧他脸色阴沉,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将渡星护在身后,强自镇定道:“樱落,莫要一错再错……”

“果然,在你心里,根本就认定我是错的。”

裳樱落哈哈大笑。

裳年华呆了呆,心想:“我要说的明明不是这句话,我不想这么说的,怎么会……”

“樱落,”

裳樱落本就没有情感的眼神变得奇寒无比,额头的梵文黑气腾腾,阴森森道:“兄长,把心法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念骨肉之情。”

到此地步,他是想六亲不认,彻底疯魔了。凝芜在一旁紧紧握住双手,却深知再怎么样都无能为力。他改变不了什么。

最终裳年华也没有交出心法秘籍。他做梦也没想过,裳樱落会真的对他下毒手。裳樱落自己也呆住了,怔怔端详鲜血淋漓的左手,有些惊慌失措,喃喃道:“兄长,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的,是你的错……”

低声说着,完全忘了还有一个人,丢魂丧魄一般跌跌撞撞跑出这片樱花林。

渡星被两人打斗的气劲扫中晕倒在一边,等他醒来,裳年华已经说不出话,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师尊!”

渡星疯狂扑过去,却什么都没抱到。

裳年华形神俱灭,魂飞魄散。眷侣峰上的孤坟,真的只是一座衣冠冢。

渡星垂着头,就像多年前,在那位老者床前,拿着馒头,跪在墓碑前那样,缓缓俯身,整个人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尘土花瓣,全身颤抖,无助,无力,无声啜泣。

凝芜也红了眼,心如刀绞,高高抬着头,可是,还是有一滴清泪流下。

也是在这一天,六无君路过樱花林,将渡星带回了九歌门,改名宗神秀,希望他能像缥缈神山,秀骨泠泠,集天地万物之灵气于一体,开前所未有之先河,振兴九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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