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夜蕴终于给了何煜一个正眼。

失去了极星的包装，何煜的造型大不如前，再精心捯饬也消不掉那股廉价感。眼周一圈青黑，越抹粉掩饰越欲盖弥彰。

再看见他，方夜蕴心里已激不起任何情绪。个人发展解散之后见真章，现在的何煜不配与方夜蕴同台竞技。

“你明明每次挑衅我都不落好，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惹事？”方夜蕴平静地问，“不惹我就不痛快？”

何煜露出个扭曲的笑。但当他上下打量起方夜蕴，那份笑意又淡了。

“没错，我喜欢刺激你。我最讨厌你假清高的样子。”他喃喃说，“装得好像又正常又高贵，还不是和我一样在娱乐圈里当鸭子。别又回过头来涮我说你跟Ennis没什么，都是靠自己……要是没有他，你早就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圈子里被嚼碎了。”

方夜蕴从容地笑了笑：“你真可怜，身边一个真心待你的人都没有，不出卖自己就在这个圈子里待不下去。要我说，都到这种地步了，干脆退圈算了吧。”

再继续堕落下去，迟早变得更扭曲。队友一场，他这句嘲讽多少也算是好心劝谏。

只是良言永远难劝该死的鬼。何煜眼皮一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叫嚣得更狰狞了些：“少来，我过得好得很，又不像你，明明讨厌男人还要舍身钓着大少爷，不恶心吗？”

方夜蕴斜睨着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只觉荒谬得好笑。

何煜跟谢之睿一样，都以为他讨厌谢以灵，只是为了名利才跟他虚与委蛇。谢之睿误解他是因为护弟心切，而何煜误解他……大概，唯有这样想，才能让他被这个吃人的圈子践踏到扭曲的心稍微平衡一点吧。

方夜蕴平和地勾起嘴角，那张总是顽固着与全世界保持距离的面孔难得卸下防御。

“我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他。正是因为想要给他纯粹的喜欢，所以才会在我还需要依赖他利用他的时候，没有办法面对他。”

如果他对谢以灵不曾有过那些妄想与期待，也就不会如此踌躇，如此在意，如此心绪难安。总是冷静到冷漠的他，也就是对着那个人才会情绪起伏，乱生嗔痴。

方夜蕴最后扫了何煜一眼：“当然了，对你说再多也没用。你没经历过正常的爱，那些复杂的东西懂不了。”

他跨过何煜，施施然向外走去。谢以灵和他约了时间，他没空在讨人嫌的前队友身上浪费。

何煜呆在原地，浑身上下的气焰都熄灭了。见他离开，不知为何还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句：“你……”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你身上，你也别来烦我。”方夜蕴头也不回，“其实我们彼此都很清楚，未来不会有多少机会见面了，那样对谁都好。”

何煜颓唐地靠在墙边，用墙的力量支撑着自己。他一贯张牙舞爪尖酸狠辣，任何时候都藏着一肚子的泼要洒。此刻也是，明明喉咙里还准备着一堆回骂的话，可是……他没有力气了。

听见方夜蕴亲口粉碎他恶毒阴暗的揣测，用那双冷若冰霜的嘴唇说出“爱”……没来由的，他失魂落魄，意兴阑珊。

许久之前，他对那个尚且青涩的小室友只是普通的讨厌；在得知他傍上的是谢二公子后，这份讨厌变成了难以启齿的敌意。

同样是以色侍人，他要伺候的是平日里丢在大街上自己都不乐意看上一眼的恶心老男人，而那小子日日相对的是青春正茂、人人惊艳的风光大明星。他在老总面前天天赔笑，打落牙齿和血吞，而那小子居然还能对金主拿腔拿调摆脸色……

那是连他自己都羞于坦白的嫉妒。

何煜唯一能借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方夜蕴似乎也过得不是那么痛快。他并不享受这一切，真是矫情，真是不知足——何煜这么想着，一边嗤之以鼻，一边感受到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

他希望方夜蕴过得不好。毕竟那小子已经拥有很多了，如果他还很快乐的话，那实在是幸运得太过分。

然后，在今天，方夜蕴亲手粉碎了他用来安慰自己的那点念想。原来那两个人的确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

别人都活在幸福圆满的童话里，只有他是意图诅咒童话主角却黯然败走的魔鬼。幸福也好，爱也罢，都和他毫无关系。

何煜僵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即使处在镜头之外，阿夜的背影依旧挺拔而闪耀，是那个他在舞台上忍不住用余光瞥了无数次的完美偶像的影子。

这次投资人邀约，同样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但他来之前就想过了，如果阿夜继续在他面前表现出那种靠山在背有恃无恐的样子，他就要快意地怼回去……

何煜现下也有靠山了。罗总把他送给了一位大老板，不仅势力大、年纪大，脾气也大，每次玩他都上刑具死去活来。尽管家世比不过谢家，但总算是个拿得出手的金主。

他想过要向方夜蕴证明自己不会再害怕他了。

可一场宴罢，羹残酒冷，到了分别的时候，他终于寻到机会挑事，却没能如愿出一口气。

……这口气好像永永远远地泄掉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庆幸没有说出口。如果那两个人是正正经经谈恋爱，他换什么金主都像是个笑话，越炫耀越黑色幽默。

何煜意冷心灰，迷茫中回忆起四年半前那一天，他坐在选秀节目的宿舍里抬起头，看见那个还顶着一头纯天然黑发的高中生穿着学生制服推门而入，周身似乎盘旋着晨露夕霜般清淡的气息。

那时候他想，这个新来的孩子看上去很孤独，但并不是不好亲近。而且很可爱。

忽而又忆起曾经五个人一起活动时，当着粉丝的面嘻嘻哈哈，回去大巴车上后各个都冷了脸，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前座的方夜蕴支撑不住了，困着困着就倒在了谢以灵的肩上。

那两个人总是在一起。只是他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心满意足地在一起。

何煜忽然深深打了个寒战。这一刻他也条件反射般庆幸，幸好他们今后不会有什么再见面的机会了。他如沉疴般时时隐痛的嫉妒和敌意，用不着再那么不堪地发作。

方夜蕴在门廊上找到了谢以灵。他罕见地安静，捂着手臂，形状优美的眉微微蹙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怎么了？方夜蕴心中一凛，想起刚刚在席上谢以灵的左手也没怎么动过，一直垂在身侧。

——像是不太灵活的样子。

他快步上前。谢以灵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捂在左臂臂肘上的右手，向他挤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出来了？我让助理都回去了，今天下午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方夜蕴言简意赅地问他：“你的手怎么了？不舒服？”

他伸手想去撩谢以灵的袖子，挽起来好看个究竟。谢以灵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靠近，一时竟没躲过。

袖子一下就被拉了起来，露出底下惊人的淤青。

“昨天拍打斗戏把手给摔了，已经找医生看过了，没大事。”谢以灵连忙解释道，他觉得身为未来的银屏硬汉，为一点小伤要死要活是极其丢脸的行为，所以死也不愿在方夜蕴的面前出丑。

他豪气干云地笑了两声，刻意扬声道：“你放心，最后我打赢了。男主的武打替身主动认的输，说对我心服口服。”

当时他的手肘重重打到水泥地上，当场皮下出血，青红一片。围观的人吓得恍惚，连喊停都忘了，任他们继续在场上真打。

谢以灵一辈子娇生惯养，从没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疼得眼前一片黑。但他一点儿没表现出来，顶着剧痛给对手来了一个擒拿，再附上重重一脚锁定胜局。

事后武打替身偷偷跟他说：“哎，你刚来的不懂，像你这种咖位的艺人用不着真拼命。打戏能过就行，你看，就连影帝都找了我这个替身来挨打呢。”

受伤后，谢以灵去影视城边的小医院看过了。他想着第二天有机会同方夜蕴见面，就不肯接受医生嘱咐他留下静养的提议，伤口上搽点药就走了。

谢以灵计划了一大堆约会事项，可不希望美好的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

可最后还是给方夜蕴逮着了。

谢以灵努力争取约会机会：“你放心，我的手臂过几天就好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

“——去医院。”方夜蕴截断了他。

方夜蕴动作轻柔地拉起他左手，眼神却很冷酷：“昨天受的伤，今天还不去大医院检查？赶紧清醒点。”

谢以灵心有不甘地挣扎道：“我确认过了，手没事，你放心。诶，话说……你今天好关心我，是不是在偷偷地心疼我？”

对他来说，这是很普通的一句调笑。没成想唤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应。

方夜蕴贴在他手背肌肤上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谢以灵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看见方夜蕴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带着三分黯淡的表情：

“如果我说，我觉得从前利用过你太多次，现在希望把能还你的都还清。你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