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房间会逐渐沉积下岁月的痕迹,即使冰冷光滑的材料也无可避免地显出温暖和粗糙,玻璃变回沙子,白瓷重归泥土,合金退作岩石。
照明充足的卧室因为堆积的杂物显得晦暗,尘埃和复杂的气味交融在一起,光屏也入乡随俗地变得柔和、卡顿、时而闪出雪花。
“近日,惠通清洁与吉特仿生达成合作。据悉,大量仿生产品将被根据既往经验改造后运往南半球未清洁土地范围。”
李晓霞第七次拿起边几上的营养片又放下。相知道这是她耐不住寂寞的标志。
“这个是不是你工作的地方?”果不其然李晓霞开口了,同时指向屏幕上吉特仿生蓝色的电子双螺旋图标。两人太久未曾交谈,因而她寻不出恰当的称呼,并且谨慎、刻意,没话找话。
“不是,”相低头查询了一下检修进度,抬手指了指画面切换后的绿色叶片,“我在惠通清洁公司。”
不过她回复的内容对李晓霞来说全无区别。“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公司上班,”她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后来大陆全叫那帮田力毁了,只剩下中间的一小块儿能住人。还要留出地盘来种粮食……只能建高楼啊,我记得我第一次上到一百五十层,两条腿直打颤。”
“交接工作将由惠通清洁外勤部门主持,届时,交涉人员将作为吉特仿生公司的临时员工。”
“嗯。”相说。她知道自己不爱她。她对两人之间巨大的鸿沟毫不在意,从未产生填补和跨越的念头,也从不觉得悲哀。
“粮食没吃多久,就开始给我们发一袋一袋的怪味营养液,真难喝。”李晓霞又一次拿起营养片举在眼前看了看,“没想到用不了多久就习惯了。唉,人哪。”
李晓霞的话题永远围绕她自己。与其说她需要朋友,不如说她需要镜子。其实每个人都需要镜子吧?相想,所以吉特公司的陪伴者计划才会如此成功。只不过人与人的客观距离越近,她们所谈论的“自己”就越相似,甚至可以互相作为镜子的替代品。所以同学、同事、和同乡才更容易成为“朋友”啊。
“……当一个灵魂不被理解,她将难以避免地感到孤独。这不是我们所希望的。”铭西服笔挺,一表人才,微微倾身凑近面前的话筒,“我们愿氩市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到幸福。”
“吉特仿生……部门总管,铭?”李晓霞眯起眼睛,一字一句读出屏幕一角的文字介绍。“她长得真像我从前的一个同事。”
相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厌恶。她接通动力源,同时站起身。“姥姥,王映梅可以继续听你说话了。我走了?”
“好,好,你忙得很,我不耽搁你了,”李晓霞喜笑颜开地凑近王映梅,“梅啊,咱们接着讲……”
王映梅的外表极度逼真,每一道皱纹、每一颗痣点都无比自然地撑起温热松垂的皮肤,与之相对应的,是极其简单的内部处理器——相当于几十年前存在于电子产品里的AI助手。毕竟她大部分时间只需要充当一个耐心的听众。
她是一面不需要过多伪装的镜子。
相回想起身边的同事。立的陪伴者常常被误认作她的母亲,优的陪伴者顶着人的外形被打扮得像个宠物,维的陪伴者有三个,有时轮流苏醒,有时一起出现。镜子,依然是镜子,虽然她们对镜子的要求更高以致输出的程序花样百出,甚至还会顶嘴和闹脾气,但是最后每个人都在顾影中得到相似的幸福。
相尝试与她们搭话,最终无非得到热情的疏远或是礼貌的回绝。毕竟没人会在无可挑剔的伴侣和莫名其妙的同事之间选择后一个。
相偶尔怀疑自己拆卸利卡的选择是否正确,转瞬之下便抛弃了这种质疑。人是一种懒惰的生物,她更如此,如果幸福唾手可得,谁会甘愿徘徊在孤独和追寻之间?
直到她遇到颈部并不严丝合缝的拉普。直到她亲眼见到铭,目睹她在难得的休假中面对美味的自然食物依然保留一丝冷漠,而后在情感的最高峰,猛地拧断陪伴者的脖颈。
找到你了,异类。我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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