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丑人

“追谁?”越东风转过头来,像是来了兴趣,“越青天啊?”

“嗯。”

“不是拿到了么。”他促狭地笑,“拉着个小师父,谁有空去追老头子。”

季千里微微笑,更挨近他走,“那你生不生气?”

因挨得近,一行走晃动衣袖间便一撞,不太好走,他刚要退开些,又被拉回去轻轻一撞,越东风慢悠悠道,“哦,你看人家这样,以为我被耍了。”

季千里微一愣。

“好啊,原来你果然这么想我。那我现在岂不和猴子一般?”

“哪里,你很聪明,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郑雍和和他徒弟的事,也不知道……”他不说了,“嗯,你若是猴子,那也是顶好看的猴子。”

越东风莞尔,“小师父若是猴子,那是嘴顶甜的猴子。”

说到这里,彼此看了一眼,不禁得一个俯首,一个抬头,唇贴到了一起,片刻后越东风道,“果然很甜。”

季千里笑了笑,把人抱住,“小照。”

越东风顺手搂着他,“嗯?”

季千里却没说话。

他像是赶了路后懒洋洋的,只是想要抱着人。

越东风便也不说话。

待暮光也消散,只剩下远方人声,他才开口调侃,“该不是要在这里睡……”

“……汇儿。”

他忽然低了头,那声音也跟着埋低。

但他还是听见了,微怔了下,“……叫什么?”

“汇儿……”

越东风俯首来看他仿佛躲避的眼睛,“……怎么啦。”

季千里也不知怎么了。

把人抱住就更不想再说人家的事,管他什么越青天,越兴海,什么郑雍和,什么少林公道……分明头一回这么叫,心底却像叫了千百次,不知为什么心里闷闷的不畅快。

“千里?”

季千里看着他,“真想小时候就认识你。”

他抱着的身子仿佛僵了下,“……真的?”

“嗯,那时就认识你,再也不去寺里,天天跟你玩,”他几乎生出一丝妒意,“把你变成我的。”

越东风圈住他腰,笑说,“这样啊……那倘若我小时候待你不好呢。”

“没关系,第一次见你就很讨厌我,我知道的。”

“……”

“可是也没关系,”季千里笑,“以后你可不能把我丢开。”

“我什么时候把你丢开了?”

“有啊,像那时掉下马去。”

越东风唔了一声,弯了弯唇,“再叫我一声。”

“嗯?

他吻他耳根,“再叫一声,以后都不讨厌你,不把你丢开,都待你好。”

季千里抬起眼,“汇儿。”

一只手伸来将他脸颊托起,他顺从地仰起头,又印上另一张唇。

唇一碰便开,手搂到后腰,将他按向怀内。

季千里脚下一绊,回靠墙上,唇上火苗便追风似的贴了过来,轻咬着他舌尖。

似乎有数道人声从远近处掠过,谁也没顾,黑暗中响起啧啧水声。

季千里半躺半靠着,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眼睛,又顺着他光洁的脸颊,滑过形状姣好的耳朵,落至修长、隐约有青筋垄起的微烫脖颈。这还觉不够,一直拨开他合得好好的衣领,探进手去,摸到一排皮肉分明的锁骨。终于听得喘息阵急,后腰的手早揉挲着摸到他身前,抽开腰带。

这一时大概也算忘却天地时辰。

然而就在下一刻,越东风动作蓦地冷滞,将人扣进怀内,冷声道,“出来。”

季千里“嗯?”了一声,见东面只有亮光,西面只有隐约的高墙轮廓,仰头喘气望着他,“怎么了?”

越东风望向一角,淡淡一笑,“阁下该不会以为躲在那儿,我便杀不了你罢?”

“哼,我刚才若出手,你已经死了。”

竟果真有个人!

那声音好似在哪儿听过,听来年纪不小,却似裹了把沙,也不知天生这般还是生了怪病,听在耳中硌得慌。

一听那人声音,越东风却松开他,伸手将他腰带重又系上,声气不耐,“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死了没有,给你收尸。”

这话可大大刺耳,季千里道,“你胡说什么?你是谁?”

四处、天顶都看了,依旧不见人影,只听那声音道,“我是沈清河。”

那声音虽不好听,那人却有问必答,有股诡异的知礼,季千里一愣,越东风哼了一声,“我跟小师父提过。他赖皮不肯走,我们找个屋子去,好不好?”

他动了念,底下手指勾缠着他,若非知道有人在,若非那人说了那几句扎耳极了的话,季千里立刻就要跟他找个屋子去,只这时强镇定下来,“……沈清河……”

喃喃两声,“啊,是你说在扬州那个人……相貌骇人,脾气古怪,我如果喜欢,就随他住下,如果不喜……”

他听见越东风笑出声来,那人也冷笑一声。

与此同时,他肚子“咕”地叫了。

越东风惋叹道,“果真食在色前,饱暖方能思淫。”

把人腰一搂,行不沾尘一般,轻飘飘往前点去。

季千里见那光亮速速近了,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凑过来道,“不急,不急,等我们回了房,小师父想要哪场雨,都随你。”

季千里被那曳长的“随你”二字勾得脸一红,又想倘若没平沙的事,他们本就在说雨,禁不住心里发热,凑近他耳边,“你也是。”

“哼,你也不小了,待会儿见了你徒弟,你也这样不知分寸?”

方才那嘶哑声音又出现了,且似一直跟随,忽然近在迟尺。季千里回过头,“啊”地一声,往越东风身边一贴。

他顺手搭在他肩上,不以为然道,“她年纪也不小了,该懂的自然要懂。”

那人似乎只为了说他一句,也不急着去答他,一见季千里反应便道,“他不是告诉你我‘相貌骇人’,你还怕什么?”

这次倒真不是他冤枉人……

那扬州果真是烟柳繁华地,这临冬酉末十里长街,酒肆林立,开门开栏,串串香风飘过,有人弹曲有人笑,一片灯火通明。青石板路外一排不知名的常青树,几级石阶外依依伴水,漂流远处,也随岸内灯笼波光粼粼。然而这样好的辉光美景下,此人的脸就显得格格不入。

仿佛被谁拿什么烂泥堆到了一处,马马虎虎捏成了圆,又大发慈悲给了两个眼洞两个鼻孔一张嘴。余下部分便全不管了,东凸一块、西凹一坨,几乎没一处闲着。

那脸上更像烧着一把无形火,淅沥沥叠着一层又一层蜡油似的东西,头上无发,中间无眉,底下无须,似乎火还没烧尽,只得寸草不生。

便是季千里从不以貌取人,目光陡然从越东风脸上挪到这样一张脸上,怎能不惊?

他眨了眨眼,回了神,“沈老先生,对不住。”

那沈清河脸上两只洞穴里射出光,“沈老先生?我哪里老?我和你也差不多岁数。”

季千里又吃了一惊,“原来你和我差不多,我听你声音,还以为你比我爹爹还年长些。”

“你以为,天底下你以为的事多了,难道全都如你以为么?”

季千里点头道,“那我以为错了,你和我差不多,我就不叫你老先生,就叫你沈先生。”

“哼,”沈清河却鄙夷一声,“别人回你两句,你便要承认错了,你的骨气给狗吃了?”

季千里顿了一顿。

“我也不知我的骨气在哪,不过我想你说得对,是要承认错了。”

那沈清河一愣——在他脸上是看不大出来,但以他原先那绝不停顿的语速,似乎是语塞了片刻,“你连骨气在哪都不知道,还活着做什么?”

他若就爱教训人,季千里绝不至于再回他,可他偏偏每句都要问,他哪能忍住不去答。

“我想人只要吃了饭、饮了水、睡了觉便会活着,至于活着做什么,我也还不知道。”说完把眼去看越东风,发现越东风也看着他,只觉听到两颗心正在跳动,心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你不去追人,还跟着我们干什么?”越东风终于问。

那沈清河正嫌没人理会,“我大老远来,你连口饭也不让吃就赶我走,你就是这样对老人家的?”

他冷笑,“你不是跟小师父差不多年纪?那你即便是老人家,在我面前也要加个小字,有什么赶不得?”

“哈,哈,”那沈清河干笑两声,“我打搅你做坏事,你心里不痛快,要帮他对付我。哈,那我更不能走了。”

说话时三人已走到街中央。两幅年轻面孔外貌都十分出众,从来一路都有人侧目惊叹,那些酒家门前小二揽客,更一见便要上前,可惜今夜身边走了个沈清河,那张丑脸却教人一见生惧。

那沈清河自己丝毫没察觉,说完抬眼一望,似在找吃饭人家,只他一看招牌便道,“这‘倚风楼’三个字寒碜如此,竟也有脸挂出来。”

那门前小二脸一黑。

又走几步,听到里间咿咿呀呀的唱曲,“这人嗓子坏了,叫得跟水鸭一般,难怪没甚么客。”

声音也传到人家耳里。

店主正愁生意不好做,骂道,“丑八怪!你自己丑成这样,还来找晦气!”

“我丑,你也难听,的确晦气!”

“嘿你这个丑八怪!”

眼看那人捋袖,季千里只觉这人招惹是非的本领不亚于另一个,架着人胳膊,“沈先生,我看那边还有几家,我们去那里。”

沈清河顺眼一看,正要嗤他,越东风道,“你再到处吵架,我就点你穴道,让你三天三夜不能说话。”

“……”

想必他说的事不是头一回做了,那沈清河就像给人兜头淋了盆冷水,低声道,“上回还是一天一夜,如今竟已成了三天三夜,你明知我不说话会死,已经不去招惹你,谁知你长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不管伤不伤别人的心。”

季千里听来便觉他向来被欺负那个,又听他说他“长大了”,俨然是见过他没长大时了,心中陡生亲近,笑道,“沈先生,他很信任你,肯定不是要伤你的心。他也不是不要你说话,只请你不要跟人吵架,我们都饿了,你一直吵架,就没人肯让我们吃饭了。”

“他哪里信任我?我好心来看他死了没有,他就这样对我,等把饭一吃完,他就要赶我走。”

季千里皱着眉,“你别说再说他……了,好不好?他不会赶你的。他不信你,当日就不会要我来找……咦——流云,你怎么在这了?”

前方酒楼门前站着个高大白马儿,可不就是流云?

季千里快步朝它走去,流云懒洋洋走了几步,抻长脖子来舔他脸,被越东风拂开头。

他笑道,“你可真会挑地方,连我们要吃饭也知道了。”

“千里——!师父——!”

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声,不过十分清脆,亦很耳熟。

季千里愣了愣,四下张望,“我好像听到阿笙的声音。”

越东风哼了一声。

“千里——!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季千里一抬头,楼上一扇木窗大开,一个赭衣少女正朝他们挥着手,可不就是多日未见的阿笙?

木梯不够宽,一次只容两人。那沈清河并不比季千里高,只不算瘦,又因走在前方居了高处,一时也就遮挡了他。

阿笙原跑下来迎接,被逼退着探头,“千里,我们刚回去找你们,可听说你们早走了,你们去了哪儿,怎么磨蹭这半天?”

沈清河冷笑。

季千里难对这小姑娘说磨蹭什么去了,看越东风,他笑道,“她问的是小师父,又不是我。”

“嗯……我们在商量要吃什么,嗯,阿笙,还好你在这儿,我们就不用商量了。”

阿笙歪着头,“咦,师父不是最知道哪里好吃好玩,怎么也要这许久?”

季千里又看越东风,“……她问你了。”

这人便自如多了,“我想起一个好吃得多的东西,可惜有人误事。”

沈清河又一声冷笑。

“谁误事?师父,那是哪里,你可曾带阿笙去过,我们何不干脆去那里!”

“那当然只我和小师父能去,等你长大自己去。”

“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吃点儿东西还要看人长没长大?”阿笙哼地一声,“我也早就长大……”

季千里低咳着打断她,“阿笙,我们就吃这个了……对了,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一个人么?爷爷呢?”

“哦,爷爷在沈爷爷家,要说我们,当然是特地来找你们的!”

“找我们?啊,你说回去找我们,怎么你们也找到郑家去了?”

“哎——哪里只有郑家!我们是先去了龙泉,听说你们已去了泰安,又只好去泰安,半路又听说你们到了邑城,只好又跟去邑城……一路跟着你们奔来走去,才听说了你妹妹的事,连忙回了扬州。想你们若错过消息,我们也去帮帮忙……可惜我们刚刚到得晚了,还没进去呢,就跟着……”

“就你话多!”沈清河卡在最后一级台阶,转过头,“她听说你们掉崖摔死了,哭得家里发大水,怎么说也不听,定要出来!”

“沈爷爷,你说这干什么呀!”阿笙声音一高,“分明是你更着急——又总认错路,去问路,一路跟这个和尚也吵,那个叫花也吵,不相干的人也……”

“住嘴!”

沈清河敲她一个脑崩,走到一边去。

第一眼季千里几乎没认出人来。

半年不见,原来那颗小豆芽已快到他胸口了。

原先那身脏破的补丁衣服换下,非轻衫小裙,而是一身利落衣裤,腰悬佩剑,身板挺得笔直,瘦削却不柔弱。那张微黑的小脸也变得白皙,从前两个小角并作一束,高束脑后,亭亭大方,已有几分侠女风范。

“千里,你额头怎么啦!”

“阿笙,你长高了!”

二人同时道。

季千里不以为意,“撞了桌子。”

阿笙则得意一哼,“那当然,我早满十岁啦!哎,你还是那么笨。”

笑着来挽他手。

刚一碰到,横空一只手拨来,她脆生生叫一声好,小手朝外一翻,只以腕间为圆心,已旋过手背,反向一推。

她小小年纪,这一招反应甚快,却还来不及得意,瞬间臂背支沟、下廉、曲池、肩贞穴都一麻,小臂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手刀,“啊哟”叫了一声,兴奋叫道,“师父,这招叫什么?你都没有教我!”

“自己想。”

“我还这么小,怎么能想出呢?”

越东风拉着季千里就走,“我想出时还没你大,你怎么就不能想出?”

“怎么跟你比……”她嘀嘀咕咕跟上来,又想去拉季千里,又听他道,“没想出来,不许拉小师父的手。”

“……啊?”

“想出来也不可以。”他转过头看着她,补上一句,“嗯,等你打过我再说罢。”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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