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宸有些动容,他想起之前住在农户家里的日子,他结识了一个叫阿聂的朋友——其实裴子宸也并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因为阿聂生下来就有些问题,不仅面容异于常人,说话也是含含糊糊,“阿聂”这两个字就是裴子宸通过他那模糊不清的发音里推测出来的。
阿聂就没有这人那么幸运了,当他两三岁的时候还说不清楚话、走不稳当路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将他抛弃了。他于是就住在了村头的破庙里,靠着一些好心人偶尔偷偷送来的吃食才勉强长大。
所有人都嫌弃他这个痴傻的雏儿,叫他“疯子”“傻子”,路过的醉汉会将他踹进沟里,他在里面躺了半夜也没有人来救。他四肢细弱无力,加上常年吃不饱饭,也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从里面爬出来,到最后还是爬上来了——据村里人所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反正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在村里的土路上一颠一颠地走,哼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懂的曲子了。
村里不听话的孩子也以追打他为乐,还专门编了一首童谣追在他后面唱——“丑八怪,没人要,疯头疯脑到处跑……”
但是裴子宸并不觉得他是疯子,更不觉得他是傻子,相反,他觉得阿聂是个天才乐师。他自己砍了竹子,削了削就做成一管竹笛,他还会自己编曲——裴子宸觉得他的曲子甚至比一些宫廷乐师还要精妙。这让从小就没有音乐细胞的裴子宸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于是他们就成为了朋友。
可是阿聂最后还是死了——得这种病的孩子一般都活不长。裴子宸觉得这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在那里他被人戏弄被人嘲笑,不仅才华被埋没,人格也得不到任何尊重,他真心希望阿聂下辈子可以做一个正常人,这样他就能把自创的曲子吹给更多人听,去赢得喝彩而不是白眼。
裴子宸看着眼前人,尝试着将那个被追打的身影替换成他的,感到一阵揪心。
兴许是见了裴子宸满脸同情的表情,他潇洒地摆了摆手,道:“哎呀,这没什么的……”
“……都过去了,你……你不要伤心……”裴子宸简直想呼自己两巴掌,到底会不会安慰人啊?!然后又不死心地补了句:“其实你白头发挺漂亮的……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标致的男子!”
这下裴子宸更想扇自己了,在说些什么啊?!
为了掩饰尴尬,裴子宸只好强行转移话题:“咱们说了半天,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没别的意思啊,咱们街里街坊的,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是……嗯嗯我是虞季商,你知道的虞峨的儿子……”
裴子宸稀里哗啦说了一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也不敢去看那人,只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我是谢一白,幸会。”他好像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过去,只是单纯觉得眼前这人怪有意思的。
“对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中原人啊。”裴子宸没话找话。
“嗨,您聪明!我是蓟州人。诶,您应该是中原人吧?——不是,我寻思我也妹口音啊?”
“……”就你这,还妹口音呢?!
“那个,你休息了半天,感觉好点了吗?你刚刚为什么突然昏了过去?”
“虞掌柜您这是在关心我么?”谢一白用一种颇为轻佻的语气说道。
裴子宸心说这人心是真大,不仅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过去而伤心,反而有心情打趣儿,果然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真是浪费表情。
眼见某人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谢一白才慢慢悠悠地开口:“我这啊,打小就身子弱,好些年了,您不用过于担心……刚刚进货回来,遇见一路劫匪,吓着了……”他眨了眨眼睛,又继续道,“虞掌柜您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人和货都没事,还好我跑得快啊……”
“哎,行了行了,那你休息会,我送你回去吧。”虞季商知道这人又开始胡诌了,便不再和他多纠缠。
……
“王二虎!小兔崽子,你给老子站住!”
“别打我,娘!别打我!”
二人刚出店门,听见隔壁油坊的动静,脚步一顿。
“这是……?”裴子宸向谢一白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嗨,这,打孩子嘛!”
“啊——”隔壁又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听起来像是鸡毛掸子和屁股发生了亲密接触。
裴子宸没见过这场面,怕给孩子打坏了,忙冲过去制止:
“阿嫂!您别打孩子啊,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啊!”
身着粗布衣裙的中年妇女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提溜着儿子的领子,鸡毛掸子高高举起,正准备往儿子的屁股上招呼呢,听见喊声,瞪着眼睛往外面看 。
“来来来!”她重重地喘了口气,“小兄弟,你来看看我家这死小子该不该打!”
“一个月,去学堂刚一个月!先生就找了我五次!五次!”
“这死小子不好好念书,成天抱着那几根破木条摆弄!还有算盘!他爹的算盘!”
“不是破木条,是算筹……”小孩轻声反驳道。
裴子宸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毛,想开口说些什么,立马被中年妇女打断了。
“算筹!算筹!你也想和你爹一样,成个算呆子是吧?!我就想让咱家出个读书人怎么了?!你怎么就是不听话?!你看看大伯,考了秀才了!人家那可不一样了!见了官老爷都不用跪了!”
“阿嫂,”谢一白抱臂站在裴子宸身后,笑眯眯地开口,“您儿子有经商天赋啊,说不定,您这小铺子,经他一打理……”
“您别嫌我说话难听,谢掌柜,”她这才放开了儿子,直了直身子,说道,“别看您,还有您身边这位,能收拾得这么光鲜亮丽,说到底,不都是贩夫走卒!我……我这都是为他好!”
“阿嫂,您先冷静冷静,其实我朝是开设了算学班的,我看您儿子资质不错,可以考虑一下。”
“算学班!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不就是教小娃娃算账,长大了还不是得干我们这行!”她喘了口气,接着说,“你以为我生气是为了什么?就是这死小子天天跑到算学班去听课,先生都找过我多少回了!”
“您先冷静冷静……”裴子宸刚开口就又被打断了。
“王二虎!你自己说说!昨日先生布置的经文可都会背了?!”
小孩支支吾吾道:“我……娘……”
“你看看你看看,你大伯家的兄长,才大你两岁,都开始学习四书五经了,你到现在却是连《千字文》都背不顺畅!”
“若是想入朝为官,也不光只有这一条路,”裴子宸思索着缓慢开口,“您可以考虑让二虎去考钦天监……”
“钦天监!我们这种普通人如何进的去?您可别在这儿消遣我了,这位……”
谢一白从后方嬉皮笑脸地向她介绍道,“这位是虞掌柜,以后就是咱们的邻居了。”
裴子宸没答话,转而问小孩:“喜欢看星星吗?”
小孩犹豫地看了母亲一眼,看她并没有要打自己的反应,才点点头。
“三月廿二日亥时,于此地观月,其仰角几何,位于何方位?”虞季商笑着问道。
听见这问题,谢一白有些诧异地望向裴子宸,裴子宸摆了摆手,给了他一个“别吭声”的眼神。
小孩听了这问题,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这位哥哥,你是不是在逗我啊?”
谢一白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虞掌柜,你说你逗他干嘛,我就说二虎挺聪明的嘛!”
只留下王二虎的母亲愣在原地,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三月廿二日,下弦月现于寅时,而这位哥哥则要在亥时观月,自然是看不见月亮的啦,又哪里知道仰角和方位呢?”王二虎解释道。
裴子宸心说这孩子还真是不错,于是忍不住又问道:“二虎,那你能不能告诉哥哥,三月望日亥时,此地月亮的仰角和方位啊?”
二虎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于是闭上眼睛,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少顷,他睁开眼道:“仰角略小于……直角之二分之一,方位……大致位于正南……嗯……略偏西。”
裴子宸大惊,若说三月廿二日下弦月出现时间是常识的话,那么能够直接计算出某天某时月亮的仰角更是不可思议了,旁边的谢一白也是一脸惊诧地望向裴子宸,同时向他做着口型:“对吗?”
裴子宸之所以问三月望日,是因为他在几天前观测过,而且,二虎的答案与之吻合!
惊诧过后,是难掩的欣喜。裴子宸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阿嫂,不是我说,您儿子不仅仅是有天赋,他……他简直是个天才啊!我……我……”
裴子宸本来想说自己在钦天监有个朋友,可以举荐他,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只认识钦天监监正,再往下的七品八品的官员就不认识了,一个普通的商人之子,说出去难免引人怀疑,便改口道:
“我父亲生前与知州有些交情,日后我去拜会一下,让知州举荐二虎去钦天监的算学班。”
中年妇女彻底愣住了,她显然一下子无法接收这么多信息,但显然裴子宸并不急着等她的回复,他对二虎的计算方法显然更好奇一些。
她看着裴子宸蹲下身子,和自家小子谈论得热火朝天的样子,突然之间,泪水就不受控制地冲出了眼眶。
“虞……虞掌柜……”她带着哭腔,有些局促地说道,“谢谢您,如果这事儿成了,我……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什么味道?”裴子宸吸了吸鼻子,“好香啊——阿嫂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留我吃顿晌午饭嘛——就当是感谢我?”
她愣了愣,瞬间破涕而笑,随手抹了把眼泪道,“好好!欢迎欢迎……我……我今天刚好炖了肉——小谢,你也一起吧!”
……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并肩离开了这家小店。
鬼使神差地,裴子宸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我这样做,好么?”
“如何不好?你看阿嫂不是挺开心的么?”谢一白伸了个懒腰,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
见裴子宸低头不语,谢一白打趣道,“你不会是瞎说的吧,令尊和太守根本就没有交情?就为了蹭顿饭吃?”
裴子宸闻言气鼓鼓地仰头瞪他:“瞎说什么?!我怎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来着,”裴子宸道,“邻家阿嫂他们家不是做生意的吗?那二虎还能参加科考?”
“哦,是这样,二虎这孩子被过继给了他大伯,户籍也在他大伯名下,但是为了不给人添麻烦嘛,就让孩子还住在自己家。”谢一白解释道,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我骆驼还在你那儿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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